[第七层梦境]
下着雨的丹青山,蒙了一层雾,好像正在掩面哭泣的少女。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充满淡淡的忧伤。
花千棠站在他和小果子初遇的那棵大树下,等着小果子的到来。这一次,好像与以往不同,花千棠站在树下,看着雨渐渐变小。
视线穿过雨幕,却不知停留在何处。
好像跑丢了的小孩,手足无措站在原地等着大人来认领。
雨停了。
熟悉的地方却不见熟悉的人。
花千棠的大人没来接他回家。
他抬起头,任由苍凉的水珠滴落在脸上。
找不到了。
最后一层梦境,他连小果子的身影都没见到。
原来幸福那么短暂。
寄生在你身上的时间,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那是我离你的心脏最近的时刻。
下辈子再遇见,我一定会温和一点。
小果子,来接我回家吧。
地块开始塌陷,树木开始倒下。
季书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花千棠!第七层梦境要塌了!快出来!”
“活着!你要活着!凌羽在死前把你的根从心里挖出来,不就是不想牵连你吗!他想让你活着!你死了,他做的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凌羽会埋怨你的!”
花千棠伸手抚摸着大树,脸上带着释怀的笑容:“你很会安慰人,小果子很喜欢你,如果我也像你一样幽默,风趣,会安慰人,小果子会不会多喜欢我一点。现在说这些,好像没什么意义了……没了小果子我真的活不下去。”
地块塌陷的速度越来越快,树木全都沉了下去,整个丹青山消失,最终只剩下花千棠脚下的那块地。
他笑着呢喃:“带我一起走吧。”
“花千棠,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
“你好笨啊。”
听见熟悉的声音,花千棠心尖一颤,那些水珠就这么滴进他的心里,泛起一圈又一圈难以平息的波澜。
他猛然扭头,看见小果子举着伞站在虚无的空间中。周围黯淡无光,唯有小果子带着一层朦胧的光。
小果子眉眼弯弯,一如当年初见。
他举着油纸伞,走过荒芜,一步一步向花千棠靠近。花千棠整个人处于放空状态,甚至以为这是一场梦,他看着小果子靠近自己,小果子每走一步,塌陷的地块就会浮上来一块。
“花千棠。”
“我有一个爱人。”
“他每一世都会向我承诺,下一世一定不会忘了我。”
“他还说希望每一世的初遇都温和一些。”
“可是,每一世他都做不到。”
“我还是如约而至。”
“假装采药去丹青山寻他。”
“我讨厌他。”
“讨厌他每一世都忘了我。”
“花千棠。”
“你说,他该不该讨厌?”
小果子来到他的身边,地块全部浮了上来,哗得一下,世界亮了,整个丹青山恢复生机。
“讨厌。他该讨厌。你应该讨厌他一辈子……也请你爱他一辈子吧。”
花千棠无力跪在地上,抱小果子的腰,埋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最后,活了几千岁的他,竟然发出孩子一般的哭声。
“你从未……你从未说过喜欢我啊……我那么对你,不顾你的意愿把你强行留在身边,我以为,我以为你不喜欢我……你怎么会,怎么会记得那些……”
故事的开头说来话长了。
那时候丹青山还是座光秃秃的山,山顶啊,寸草不生,鸟都不在上面拉屎。可是,直到有一天,山谷的缝隙中竟然长出一株生命力顽强的小草。
小草对着大山说:“别怕,以后有我陪着你,你就不会孤单啦。”
于是,山神有了第一个信奉他的使徒。
这是故事真正的开始。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就让它随着梦境一起坍塌吧。最有意义的是,千年后,他们还在一起。
小果子单手举着伞,另一手放在花千棠头上,无奈叹息,却充满爱意,“你个笨蛋,你现在总该相信我喜欢你了吧。”
不用羡慕别人,我给你的,从未给过别人。我给别人的,也从来都是你拥有的。
花千棠狂点头:“我信了,我信了。”
季书淮看见凌羽和花千棠大团圆,便松了一口气,把时间交给刚团圆的小情侣,然后自己提着剑帮君临去了。
出了墓地,就看见熊熊山火蔓延过来,像条蛰伏在山脉的火龙,火势绵延千里,直通苍穹,整片天都烧成赤色,白云都被烤熟了。
整个丹青谷就好像非常大的烤炉,除了热就是闷。谷中绚烂的色彩不见,只剩下烧焦的痕迹,居住区的蘑菇都黢黑黢黑的。
风一吹便成了灰。
一把火烧没了丹青谷的春天,烧来了丹青谷的冬天。
君临单膝跪在火场中,归愿插在大地,衣摆上带着火焰,正在奋力和那些傀儡缠斗。这些傀儡战斗力不怎么样,但是数量多,就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波接着一波,非常耗费体力。
这山火已经烧起来了,除非瓢泼大雨,不然休想灭掉。滚滚浓烟飘在谷中,呛得人睁不开眼。
他们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凌芊芊脸上都是黑色的碳灰,跪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旧得一波还没打完,新的傀儡接踵而至。
她道:“不行,他们越打越多,人太多了!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白色的衣衫沾染血垢,好像被火海焚烧的野百合。
君临灰头土脸,胸膛剧烈起伏,勉强撑着身子站起来,他的体力快耗尽了,抹掉嘴角的血,“人已经都疏散了,凌姑娘一切放心。”
凌芊芊拿出一个锦囊,道:“君公子,这个给你,这是我的种子,每一个都是我。出了谷之后,希望你能把它随手扬掉,至于去哪,就交给风吧,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君临拒绝:“这种事还是凌姑娘亲手去做吧。”
新一轮的傀儡围了上来。
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围了个水泄不通,就好像浪潮、海啸一样把体力透支的他们淹没。
凌芊芊摇了摇头,挥剑斩断傀儡的身体,可这些傀儡根本杀不完,就像用剑斩瀑布,除了白费力气,就是白费力气。
也许,只剩下最后一种办法了。
她道:“我要保护丹青谷,保护大家。我们花草生命力顽强,风一吹便连了天,死了的花草可作为来年新生命的养料,滋养新生的生命。我们也可以选择牺牲自己换来同伴的新生。”
“我不会让丹青谷灭亡。”
“这里有我爱的和我的家人。”
“我的根在这里,我会誓死守护我的家园。”
“芊芊姐,你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吧,”季书淮握着吞天,从天而降,一连斩死好几个傀儡,为君临和凌芊芊开辟出一条生路,“牺牲这种事,怎么能让女孩子来呢。”
几声沉闷的声响,五六个傀儡人头落地。
“往后退退,别让鲜血污了你的白裙子。”鲜血溅到季书淮脸上,季书淮随意一抹,挡在凌芊芊身前,“君临,我们比比谁杀的多,你杀的多我就原谅你了。”
君临一笑:“一言为定。”
“芊芊姐!我们回来了!”
“我们把孩子安顿好了。”
“我让我爹娘先走了!”
“芊芊姐,我们一起抵御外族入侵!”
山坡上传来族人的声音。
凌芊芊抬头看过去,那些被疏散的人又全部原路返回,都是年轻人,老的和小的都不在。
原路返回的族人就像参天大树排排站在山坡上,笔直硬朗,昂昂向上。
原来柔弱矮小的小草也能长成坚韧的大树。
凌芊芊眼眶一热:“你们,你们这是不服从命令。族长,族长知道了会罚我的,是我管教不好……”
“怕什么,我们自愿的。”
“芊芊姐别怕,如果罚我们陪你一受罚!”
“芊芊姐最好了,我们不会让芊芊姐受一点委屈!”
他们接二连三从山坡上滑下来,拿着剑拿着斧子拿着绫罗绸缎,甚至还有拿锅碗瓢盆的,争先恐后加入这场战斗。
有了他们的加入,局势瞬间扭转。其实也没扭转多少,他们的法力不够,不能够完全抵御火焰的入侵,很快他们就被烧回原形,烧成灰烬。
他们在化为灰烬的最后一刻,变成小小的灵体,飘向季书淮他们。万千生灵一起呐喊:“芊芊姐,我们一同守护丹青谷!那是我们共同的家园!”
凌芊芊红着眼眶,歇斯底里:“不要——”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他们化为“养料”,成为季书淮他们灵力的养分。这世上,恐怕只有他们生于奉献,死于奉献。
茫茫火海,万千生灵漂浮空中,尖叫呐喊,疯狂的涌入季书淮的身体,百倍千倍的灵力几乎要将身体撑破。
“我要炸了!”季书淮非常难受,脖颈处的血管暴起,隐约发着暗红色的光亮,狰狞蜿蜒,好像一条蛇蛰伏在血管里。
季书淮手抖的非常厉害,手中剑翻腾着煞气,岩浆似的纹路越来越红,越来越艳,好像下一秒就会喷涌而出。
君临握住季书淮的一只手,“季书淮,把多余的灵力渡给我。”
季书淮用力回握住君临的手,多余的灵力顺着掌心传递给君临。吞天、归愿离手,漂浮在半空中,分解,重组,双剑合一。
相视一眼,默契无需多言,两人一同喊出:“剑啸长空!!”
两人一起握住重剑,用力劈向大地,激荡起排山倒海的剑气,吞天和归愿顺着剑气的方向奔跑,咆哮着吞了那些傀儡。
傀儡接连、成片的爆炸,暴力,血腥充满整个丹青谷。
美如画的丹青谷成了万里血海。
血太多了,他们甚至分不清,哪一捧是族人的,哪一掬是敌人的。
最后一丝气力用尽,季书淮和君临纷纷落地。体力不支的君临将季书淮稳稳当当接在怀里。吞天和归愿拆解,分一为二。
终于胜利了吗……
凌芊芊吐出一口血,筋疲力竭倒在地上,双眼闭上前,她仿佛听见族人的哭喊。
火还在烧。
家没了。
没关系。
后代还在。
家园还可以重建。
“君临,灭火……”季书淮眼角挂在一滴泪,蜷缩在君临怀中,是一种求庇佑的姿态,“你总是那样无所不能,这火你也有办法灭吧……”
“对不起,我灭不掉。”
“君临!”季书淮死死攥住君临的衣襟,他耳边都是花草一族的哭声,他问君临,“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这群傀儡明明是冲着他来的。
最后死的却是花草一族。
他们本来与世无争的。
季书淮的脑海里闪过眉眼含笑的小花妖,又闪过对他发芽的涉世未深的小草妖……他们都那么无辜。为什么!为什么啊!
君临把人抱在怀里:“这跟你没关系……”
听见君临风轻云淡的语气,季书淮的情绪毫无征兆的爆发,崩溃式的决堤:“是不是你?你是不是在谋划什么!?你什么都知道!你救了吞天!救了凌羽!你知道封落的身世,你什么都知道,你是不是帮助封落的黑衣人!?”
“是你让我们相聚在青竹峰,是你让我们和凌霄反目,你在计划什么?你到底在计划什么!?你到底和凌霄有什么深仇大恨!!花草一族灭族了!!灭族了!!”
季书淮一把掀翻君临,骑在君临身上,揪住君临的衣领,双眼赤红,“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牵连无辜人!为什么!!啊?”
“你睁开眼,你睁眼!你看看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
君临沉默,躺在火场里任打任骂。
可就是这沉默,让季书淮觉得君临默认了,他气得吐出一口血:“说话!哑巴了吗!你到底在计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