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执,一念,一生——
这也是为何自古来修道者最怕情劫。
在意识到陈显是自己的情劫时,阿烛并不认为像陈显那样的存在会让她陷入万劫不复。
人妖恋不是大逆不道,古往今来不胜枚举。作妖精的,大不了是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从少年到中年,从鲜活到入土,再看着所爱的人跨过生死轮,丢却前尘。
作为终究会被留下来的那个,她想要拥有一段有骨气的单相思,至少看上去她没那么在意。
后来,如阿烛料想的那样,她爱得果敢率真,时刻做好遗忘陈显的准备,直到她陈显的最后一场美梦中,看见了自己。
阿烛并没有如她所想,轻而易举地将陈显放下,也没能如愿地遗忘。因为陈显不仅给阿烛留下了回忆,也留下了疑问。
阿烛不是没去地下城找过陈显。
可陈显走得干脆。等阿烛赶到地下城的时候他早就跨过生死轮,混入洪荒的汪洋中。
而陈显的离开,似乎才是阿烛情劫的开始……
阿烛开始把握不住自己的思绪。每每闭眼,阿烛看见的全是那个梦境。
午夜梦回,再睁眼时,她已身处陈府旧宅。而陈显下葬前,阿烛无意识地盗走了陈显的尸首。当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时,阿烛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阿烛抱着怀里冰凉的陈显,百思不得其解:“天道赐她情劫,还与她遗憾,将她剥皮抽筋,最后竟妄从一具躯壳里找出什么?”
·
杜汝舟虽是魔神,但她从未修炼,更感受不到气。
如果不是元吉说阿烛入魔了,她根本想不明白阿烛为何以火灼焚身。
阿烛的身体发出焚烧黑油的气息,刺鼻的气息呛到人头顶,每吸一口气比往脑子里灌水还刺激。紧接着,阿烛的皮肤就像刚点着的柴火一般燃起火焰,冒着白烟。肆虐的烈焰下,绛红色的喜服被翕张的火舌鞭成碳块儿。瓷白的皮肤骤然被焦黑吞噬。
少顷,阿烛的身体像被抽取了水分,一点点收缩干涸。
谁能来救救她?
嗅到了熟悉的气息,杜汝舟侧眸看到了元吉奔走的背影。元吉扯着嗓门指挥随性的先行官,但他的声音还是被乌云中滚滚洪雷吞没。
“你拿回陈显尸首。”
“你安排附近妖灵全部撤离柑山,快,要快!”
“你通知在附近的先行官!”
“……”
“务必在阿烛完全入魔前杀了她。”
“烛姑娘,”受了两道天雷,杜汝舟说话都抽气。四周筋骨被挑断了,让她每说一个字都感觉断掉的筋骨就往在□□里戳,“再不醒来,就真的没人能救得了你了!”
说完,杜汝舟感到脸颊上滑下两滴泪。
她真的疼得要疯了。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杜汝舟的话,阿烛掀了掀眼皮,侧目看向身边的陈显。
她伸出手。
那手如同冬日粗糙的碳银,皮肤表层跳动着张牙舞爪的火苗。挪动的时候,阿烛的身体里还发出“噼啪”作响的爆裂声。
杜汝舟自然注意到了阿烛的动作,也注意到阿烛身上的火苗烧穿了陈显的衣袂。
“烛姑娘!”
杜汝舟使劲全身力气甩过身子,轻点身侧的灵袋,将陈显的尸首装了进去。
陈显不见了,阿烛微微一愣。她的手重重坠下,落到地面发出石头敲击的声响。
杜汝舟好似能从阿烛空洞的眼眶和焦黑的脸庞上看到一丝失落。她刚要开口,涌出来的血灌倒了鼻腔,她强忍着巨痛,含糊不清地说:“对不起,我答应你要带陈显回家的!”
这一动,杜汝舟耳边嘶鸣而过。
恍惚间,她好像还听到自己头骨寸寸裂开的声音。
此刻,黑云压迫,天雷蓄势待发。
杜汝舟嘴里血参着土,唇齿间摩得悉嗦作响。她向着阿烛一点点挪动身体,就在她的手指快要碰到阿烛焦黑的膝盖时,飞影闪过,带着一声闷哼。
阿烛腾空的躯体,如抛掷而起的石块儿,在半空中被天雷吞没。
不等阿烛落下,几个先行官摆阵围攻。因为阿烛的火太盛,他们也不敢靠近太久,只能用车轮战的方式一点点消耗阿烛的力量。
“别杀她!”杜汝舟看到来人是元吉,她下意识开口恳求。
杜汝舟想,如果她和元吉解释清楚,那么元吉是不是能像当年放过她一样,放过阿烛?又或许让阿烛走得至少没那么痛苦?
元吉并没有听清杜汝舟说的什么,只是微微侧目,觑到了杜汝舟手上的骨戒,不禁蹙眉:“是你!”
杜汝舟身上有变脸术,所以一开始,元吉并没有认出杜汝舟。
本还想说什么,元吉半张口却被打斗的声音勾走思绪,将注意力转又到了阿烛的身上。他刚要迈步,腿上突然挂了重物,要挣开很容易,但元吉却愣住了。
杜汝舟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大吼:“别杀她!”
随之,阿烛身上的火势更甚,连着那片土地,周围草木被焰火吞噬,化作焦土。
霎时整个半山腰都被照亮了,地上绯红的光火和天上黑云里奔腾的闪电交相辉映。
元吉大喊“撤”,同时甩开腿上的杜汝舟,转而用虎爪子勾起杜汝舟后颈的衣服往后去。杜汝舟那一吼已经脱力,身上像是被铁骑踏成肉糊,麻木逐渐吞噬了她的意识。恍惚间,她好似看到了红星爆开炙人的火花,站在火光中的阿烛朝着杜汝舟面带歉意地一笑。
奈何雷电刺眼,白光吞噬了一切。
·
公殳承认,他有意让杜汝舟接触阿烛。
阿烛所犯之事,九霄和当先阁将处以雷刑,但她现在哪里经得起这一击?
还不如就此成全阿烛。
作为先行官,公殳不能明面上放过阿烛,但突然杀出来的蒙面人倒给了公殳一个很好的由头。而且他觉得这对杜汝舟是次不错的历练机会,所以想给杜汝舟多一些时间,切磋的时候不免多放了点水。
而且早先,公殳觉得此行一路查得太容易,不自觉留了个心眼。
公殳传信当先阁,询问可能在这附近的小妖有哪些,就得到了九霄秘境阿烛失踪的消息。阿火带来一个册子,上面记录了阿烛每年要去的人和地,有陈家公子陈显的名字,真就应了那句无巧不成书。
眼下,即使公殳赶不过去,当先阁也该赶过去了,而且他叫了元吉,即使隐山神教真的别有所图,他也料定隐山神教不敢轻易和当先阁撕破脸。
当不远处乌云聚集,电闪雷鸣时,公殳也有了快刀斩乱满的心。
钢针和飞剑朝公殳砸来时,公殳一挥手,立起一堵冰墙,钢针和飞剑在里面动弹不得。
就在公殳要离开时,右边的冰墙里,钢针银剑发出争鸣,紧接着“嘭”地一声冰墙炸开,无数飞针飞剑掀起狂杀,将公殳围在其中。又不过眨眼间,龙卷风似的的剑阵被冰封,而公殳不知什么时候跳得数十米高冰柱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下面的人。
轰的一声,雷声奔袭而来,地面上的人拱手揖礼,所说的话全被天雷淹没。
公殳有所感觉,倏地抬头望向远方的乌云。
此时,阿烛本该飞灰湮灭的,但公殳竟然通过骨戒的禁制感应到受伤的杜汝舟。
公殳往雷刑处飞去,半路杀出一道身影。
那人看起来不过二三十岁,黑发下又尽是白发,宽阔的臂膀像山一样坚实,谁吃他一拳头怕是脑袋能掉地上。他甩手身后多了一柄长枪,银色的利刃划破公殳的衣角。
见对方有意拖延自己,公殳愠怒,空气中凝出无数冰针。男子用长枪格挡,还召来乱剑,也没能挡住四面八方而来的冰针。他一面防守一面攻击,长枪挥舞的声音,似乎能撕裂这片昏夜里的死寂。但最终飞出去的冰针划过男子的脖子,渗出丝血来。
那是警告,如果对方在逾矩,公殳就会不留情面了。
公殳再次要闪身退场,又被横飞来的银剑和钢针直逼后颈。随后,公殳不得不架起冰墙格挡。
“郑——须——弥——”
第二道天雷落下,撕破天际。
黑白光影间,郑须弥从公殳面上看到了他少有的嗔怒。
群魔乱舞的飞剑和飞针再次被冰。
,公殳的手衣划过冰面,连带着被冰封的飞剑和飞针向郑须弥砸去。郑须弥被冻得呵了口冷气,却仍无退缩之意,舞着长枪要与公殳争个你死我活的模样。
坚冰被上挑的长枪怼碎,一部分钢针和银剑重回郑须弥手里,立马调转方向朝公殳飞去。
“第一次看到公殳大人这般着急啊!”郑须弥挑□□破狂风,像是豺狼起势要给猎物致命一击。
利刃碰上坚冰,跟针尖碰上石头似的,这不但没挫伤郑须弥的锐气,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你一开始拿出不让尘,不过是哄人罢了。”
好不容易躲过左边的进攻,那长枪又刺向右边。闪避吃紧,公殳脚下站定,腰身一转,躲过横扫而来的长枪。
躲过了长枪,漏网的银剑和钢针直攻公殳下盘。公殳借力提腰,一腿横踢打偏郑须弥的长枪,另一只脚也抽离原地,踢到郑须弥耳边,徒留插入地面的飞剑钢针和无数冰锥。
郑须弥吃痛,半张脸都被冰冻住,退了半米又被无数水蝶缠身。
这水蝶一旦碰上,就会被冰蝶钻到骨子里,让那节骨头暂时失去控制。即使郑须弥挥起长枪,周身乱剑窜飞,也不免被水蝶碰到。
见郑须弥吃力,公殳乘胜追击。上百根数米长的冰锥倏地为地面吞噬,随之震天的还有落下的第三道天雷。
郑须弥躲开百米开外,左小腿被冻住,只能撑着长枪屈膝半跪。用手背擦了一下唇角的血,郑须弥才发现自己的下颌骨也被冻僵了。
这家伙,分明就是不想再听他开口说话。
同时,郑须弥能明显感觉到,公殳的攻击慢了下来,他一如往常的沉稳。公殳的围追堵截像是一盘棋局,现在郑须弥成了板上的鱼肉。
在近战上吃了亏,郑须弥俨然转变攻势。他身形半蹲,掌心贴地,无数黑影从地里窜出,一时间整个地面都在晃动。
飞起的尘土落下,露出了藏在土石后的黑刃。
公殳所站的枝头被黑刃切倒,公殳借势前倾,眼下完全没有再给任何郑须弥喘息的机会。不让尘一挥,无数冰锥破土而出,飞在天上的水蝶炫身化作无数冰刃,所到之处,连巨石都要破开!
郑须弥手中长枪作防,却“铮”的一下断了。
一只水蝶近在咫尺,看着要化作冰刃栽到郑须弥的左眼,被横飞来的一片白羽戳碎。
白羽翩然坠落,第四道天雷落下。
一个黑衣人闪身到了公殳跟前,拱手揖礼道:“公殳大人手下留情!”
此人一来,郑须弥背忽地紧绷。
他那双眼睛,刺一般钉在黑衣人身上。公殳的进攻已然停下,郑须弥伸手想要拾起地上断掉的长枪,却发现自己右手食指僵硬,动弹不得,不得不侧身换左手捡。
“谢大人!”那人再次揖礼,黑色的斗篷下,掉出一根银色的链条,“在下蓬莱隐山神教蚩尤郑三三”
闻言,郑须弥身形一僵,又立马恢复如常。
一只水蝶不知道从哪里飞来,公殳抬手,水蝶就落到了不让尘上,化作像盐一般的碎雪
“须弥大人执意与大人斗法,还不知轻重。回去我必将今日之事上报教主,让教主裁夺。”郑三三拱手,头颅低埋,“今日,我代隐山神教向大人致歉,他日……”
“舞文弄墨的狗东西,说什么呢!”郑须弥显然下颌恢复了些,但说话还是有些夹舌头,“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跟软骨头?”
郑三三丝毫没理郑须弥,继续说:“他日定登门送礼道歉!”
公殳看着手中的碎琼发神,而后随手一扬,黑色的不让尘消失,露出了公殳被捏红的指尖:“我这里没有门,你不必登。心不诚!”
他说的是郑三三。
“热脸贴冷屁股。”郑须弥咬牙切齿地“呸”了一声,“道歉?我郑须弥斗法干你郑三三何事?管好你蓬莱的一亩三分地吧!”
“道与不道,都由大人!”郑三三讪笑,“大人若还有事,就请吧!”
公殳冷哼一声,便消失在了原地。
“郑三三,呵。”郑须弥玩味儿地笑了一下,“为什么不带回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