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神降世,封神台上一万条生灵的性命,太过深刻,以至于许多人不约而同认为“毁天灭地”才是魔神的本性。
虽然魔神不像妖神那样,和自己同宗同源,但也算得上自己沾亲带故的祖宗。因此听闻杜汝舟挡天雷的光荣事迹后,白开心前脚把杜汝舟请到水牢,后脚就点了三炷高香。
更糟心的是,“穷凶极恶”的魔神这会儿还当着他的面,要悲怆“自戕”。
杜汝舟向地狱裂缝伸手的那一刻,白开心手中扇面一挥,无形的锁链扣住杜汝舟的四肢,要将她往后扯。
同时,白开心瞥见破土而出的藤蔓奔向杜汝舟——是朱绣!
听到了风声,朱绣人还在红楼就已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赶到总舵就见杜汝舟自己爬向地狱门。
虽然不知道幕后之人到底是何目的,但杜汝舟若真的堕入地狱,牵连甚广,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难得手比脑子快,朱绣已然出招。
就在那藤条快要触碰到杜汝舟的时候,一道金光破空而出,挡在了杜汝舟深入裂缝的指尖前。与此同时,无数符文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扑撒开来,荡开了朱绣的藤条和白开心的锁链,以及半道想要拦截杜汝舟的术法。
水牢里卷入天幕的符文像是嗅到杀机的猎物,陷入静止。
青灰色的石地上,突然出现一圈圈看不懂的符文,光亮晃得所有人下意识微眯了一下眼睛。
认出阵法的都不由得屏住呼吸:“是搜寻阵!?”
“怎么会有搜寻阵?”
“敌袭?有人要劫狱?”
那是一张遍布总舵的搜寻阵。
现世能耗费灵力铺这么大一张搜寻阵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不过眨眼,所有人呼吸间肺腔里都有冰渣。耳边是锁链崩断的声响,无形的锁链像是被扭断了颈骨,杜汝舟手腕上一轻。
随之,施法布阵的四海等人被虚空震退,撞向四周的石墙,砸得七荤八素。他们呕出一口鲜血,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被施了禁言术。
另一边,所有人眼见着那地狱门的裂缝中飞出数不清的水蝶,将杜汝舟围住。
雅青色的长袍落下,好不容易撕开的地狱门缝已然不见踪影。
“大人!”
“公殳大人!”
恍惚间,白开心听到有人和他一样,在公殳出现的那一刻,长长松了口气。
感受到怀里的温热,公殳还有几分不切实际,手指微屈,不由得颤了一下。他半跪在杜汝舟跟前,一手抚在杜汝舟后背,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像安抚困兽一样安抚着怀里的人儿。
“汝舟!”
杜汝舟伸出的臂膀起悬在半空,往下点儿就能枕到公殳的肩膀。
她被来者愤懑和惧怕的情绪撞了个满怀。她不知道公殳为什么生气,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害怕。而且,她不敢把公殳的情绪和自己关联起来。
彷佛她一旦是受人怜惜的存在,她紧绷的那根弦就会断掉,委屈也将如同决堤的大水,“撕心裂肺”地灌满她的胸腔。
想起阿烛因自己入魔,杜汝舟突然如同被捕网捞出水的鱼,奋力地挣扎起来:“血?血……别过来!”
杜汝舟鱼儿似的挣脱开公殳,踉跄地往后倒去,一抹鲜红也从她的袖中淌下。
雷刑也好,鞭伤也好,长时间的疼痛让杜汝舟麻木了。她没感觉到伤口的疼痛,却有无限的恐惧。杜汝舟半跪着蜷缩起身子,手掌捂住鲜血直流的手臂,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她用请求的目光,希望公殳和她保持距离。
所有人的背脊都紧绷着,呼吸都是轻拿轻放,却又听到能把五脏六腑咳出来的呕血声。
几句话的时间,麻木感消退,周身袭来的痛感如雷鞭炸裂,一股铁锈从喉头滚出,杜汝舟下意识要将血吞回去,等脑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杜汝舟手捂着嘴,鲜红的血从指缝中流出。她觉得那血好似溢到了眼眶,连视野都蒙上了一层猩红。
不等杜汝舟反应过来,公殳已经抢到她跟前,一把拉过杜汝舟受伤流血的手臂。无数符文光亮圈住杜汝舟,杜汝舟眼见着那滋血的伤口总算不再流血,感受到周身灌铅的沉重感一点点消磨下去。
但是,公殳碰到了她的血。
猩红的血流过,顺着公殳虎口的缝隙钻进去。
杜汝舟想缩手,可是刚才的挣扎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量。
“还记得在俗山的时候么?那个时候你流血了,也是我给你包扎的!”
眨眼间,一只只水蝶扑扇着翅膀落在杜汝舟身上,杜汝舟周身的血迹就这样消失了。杜汝舟低着头,用余光刮在公殳四周,确定他真的没受影响。
“那个时候阿欢不也什么事都没有么!”
“还有那个划伤你的人,不也什么事都没有吗?”
“你看那边,是不是元吉?他不也没受你影响么?”
杜汝舟脑子像是蒙了一层玻璃罩子,外边的话传来都闷闷的,不太真切,只有公殳攥着她手腕的掌心,冰冰凉凉的,让杜汝舟的求证得到了回应——这一切都不是梦。
听到自己名字的元吉不动声色地往阴影里挪了挪。
想到自己还踢了魔神大人一脚,元吉现在恨不得自己剁自己给魔神大人打牙祭。
杜汝舟开口,嗓音嘶哑:“为什么你,没事?”
公殳将她的手攥得紧,深怕对方再跑了:“你那点魔气,若非意志力薄弱,生命垂危的生灵,不会受你影响。阿烛的事,不该怨你。”
听到阿烛的名字,杜汝舟还是下意识地一缩。
“怎么又哭了,”公殳抬眸看向杜汝舟,又学着她之前的神气,说,“你的青面獠牙呢?”
杜汝舟低着头,任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她的记忆是从在人间东躲西藏讨饭开始的,对魔神身份的认知都来自道听途说。
什么魔神,什么封神台,什么魔血,都好似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和公殳度过的几年平淡时光,让杜汝舟一度觉得自己和魔神是两个人。
阿烛的入魔,让杜汝舟第一次看到自己和魔神之间的联系。
如果刚刚杜汝舟还会为自己是魔神而嗔怒愤慨,那么公殳出现的那一刻,她除了委屈就是委屈。
那比她被秋娘爷爷抓去当狗委屈,比她打碎了红楼的盘子挨骂委屈,更比她半夜化作犭也狼窜到公殳房里又被踢出去委屈。
“你的青面獠牙呢?”
公殳的声音温柔极了,就像是卧在高原上随风而去的团云。杜汝舟几不可闻地摇头,下巴埋到颈窝。
众人哪想得到魔神会是这么一副“听之任之”的乖顺模样,公殳在这里镇着,除了那几个被施了禁言术的,大家根本不敢多说半句。
这边,剑拔弩张的气焰刚消下去,就听公殳说:“饿了没,出去了想吃点什么?”
“出去?”白开心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语调又不自觉地轻松和气。
顷刻间,四周有拔鞘的声响。
虽然贵为统领当先阁第八任的阁主,但白开心并不太开心。
不说他每天过着刀头要钱的生活,走到哪里都得顶着一张“吉祥如意”的陪笑脸,他还得肩负起统领当先阁的职责。虽然很难保证当先阁在他手里发扬光大,至少不能毁在自己手里。
公殳虽然名头上是白开心的下属,但人家是阁中元老级人物,拿出去算半个贞节牌坊。
对公殳的所作所为,白开心统统是惹不起就躲的态度。
两年前得知公殳捡了一个呆头呆脑的姑娘时,白开心就觉得那姑娘不简单——毕竟,公殳上次捡回来的徒弟,是个从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也不是没猜过杜汝舟是魔神,但就白开心对她两年的暗查,他想破头也不太能够从杜汝舟的身上看出魔神的影子。
加上公殳对杜汝舟严防死守的保护,白开心更愿意相信是千年的石头有了心。
所以,当元吉将杜汝舟带回当先阁时,白开心感觉元吉带回来的完全是个祖宗。他看着那森森骨戒,拆解着上面的禁制,恨不得当场撂挑子不干这个阁主了。
魔神是天神,白开心但凡有一点逾矩就是大逆不道。
但找到了魔神,白开心作为阁主也不能瞒而不报,更不能把魔神就这样全须全尾的还给公殳。就像四海他们说的一样,白开心要对得起封神台死去的一万多条性命。
他需要时间斟酌。
就算是真要放了魔神,白开心装模作样也要和三十二天的天神走走过场,再安安分分地把杜汝舟的神像放到神龛上,该供奉供奉,该祭拜祭拜。
而眼下唯一可能成为阻碍的却是公殳。
如果公殳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带走魔神,就像当年强行带走阿修罗一样,那该怎么办?
于是,白开心为了拖住公殳,与九霄迅速达成共识,将那只骨戒放入九霄秘境水牢最深处。公殳但凡无故单枪匹马深入水牢,九霄可以判他扰乱秩序,关个十天半个月。
难道他们的调虎离山被看穿了?
刚这么想着,白开心就眼睁睁看着公殳从怀里掏出骨戒,戴在了杜汝舟的手上。
公殳将骨戒戴在杜汝舟的大拇指上:“当个扳指好像也不错,这样不太容易掉!”
白开心:“……”
“九霄水牢……”门外匆匆跑进来一个男子,低头俯身在白开心耳边还在斟酌词语,“公殳大人掀翻了三十八名武神官。”
白开心:“……”
完蛋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现在不仅贞节牌坊倒了,他之后还得料理九霄的赔偿。
而眼下,苦不堪言的白开心为明日将赔疯了的自己悔得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拿到骨戒后,公殳大人……直接在九霄十八层的水牢上开了个豁口,出来的……”虽然那男子声音压得低,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众人一听这话,齐齐在“要不要叛变”和“要不要装死”间来回摇摆。
朱绣眼角似笑非笑,手中挑着烟杆点了点白开心的肩头:“这么冲动,不像公殳大人啊!”
白开心摆出“强硬的”态度:“你敢让魔神大人踏出这屋……”
众人:“??!”
白开心险些咬着舌头:“跟你捡破烂?”
众人:“……”
“啪”的一声,众人寻声望去——朱绣朝着白开心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众人:“阁主好自为之……”
“公殳,你要考虑清楚!”朱绣手中烟杆收到身后,冷声道,“今天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
任谁听朱绣这话都觉得她是向着白开心和当先阁的,只有白开心一脸“我招谁惹谁”的样子瞪着看向朱绣:“诶,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其实,朱绣的话是在提醒公殳,就像白开心扣押杜汝舟是为了替三十二天寻失踪的魔神一样,公殳要带走杜汝舟也要名正言顺。
不知什么时候起,公殳的手上多了一块黑色的玉牌。公殳拽这玉牌上的绳子,置在半空,与众人展示似的,半晌后在无数双眼睛下,手指一松,任那块玉牌落到了地上。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由得一惊。
玉牌落地,杜汝舟心里一紧,不由得看向躺地的玉牌,上面赫然写着“第七席”三个字。
白开心恨铁不成钢地一咬牙,语气依旧温文:“魔神大人不重回三十二天,出了事你负责吗?”
公殳微微侧头:“那汝舟在当先阁遇险,当先阁要领罚吗?”
“你!”白开心手中纸扇划过一道弧线,指着被冰压在墙上被施了禁言术的四海等人,“今天这事明显背后有人撺掇,他们不知道,你也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吗?而且,如果魔神大人……”
如果魔神真的霍乱三界,那到时候怎么收场?
大家在白开心的沉默中清醒过来,杜汝舟的存在本身就是威胁。
“以我之力杀她有些费力……”
闻言,所有人都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公殳在说什么。就连一旁的杜汝舟也是缓了一会儿才回过味儿来——他要杀我!
公殳转头对上杜汝舟错愕的目光:“若真有那天,吾当献吾血,祭吾身,封魔神,定太平!”
献吾血,祭吾身,封魔神,定太平。
明知公殳说他会杀了她,但不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