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
“不确定。”
“那你让我见慕容鸠。”
“哎你急什么!”
这山中除了阁楼就是各种花圃和亭子,谢遥知找了一处僻静之地,给玉流倒了杯清茶:“玉流,你怎么会输给他?”他就爱哪壶不开提哪壶。
玉流哼声:“怎么,你不知道?”
谢遥知微微笑,跟笑面狐一样:“知道是知道,但是从当事人这里知道,不是会更好吗?”
“呵呵。”玉流喝了一口茶,长话短说了。
谢遥知当听话本:“嘶,你这——玉流,你对他感兴趣了。”所以才会如此轻易地中了计。
玉流:“那又如何?”
“是不如何,只是啊,我说玉流,你师父要是知道你们师兄妹这第一就没拿个几年,不会被气得出关了吧。”
玉流眼神冷了:“闭嘴。”
谢遥知感叹,继续说风凉话:“那无涯贼首,还真是有点本事,不知是不是你师父的对手?”
玉流不说话,望向巍峨的群山深处。师父早已不问红尘,根本不会出山,更不会在意这天下第一落在谁身上。
天下第一,无涯贼首……她又想起了他的嚣张之语。
玉流放下瓷杯,目光从远山移开,沉声道:“我问你,宋繁声,真的死了吗?”
谢遥知心中惊异:“你问这个做什么?”
玉流敲着桌面:“他自称‘无涯贼首’。还……赢了我。”这世上,玉流不信除了他之外还有第二个人。
无涯吗,谢遥知也放下瓷杯,注视着杯中青绿的茶面。转脸,不太在乎地反问:“不是你和我说的吗?”
“胡说,难道不是——”玉流眼神一变,闭嘴不语。
不是谢遥知说的,不是任何人说的,是剑榜换了。
她离开无涯山不久,死钟响起,消息传出,她成了第一,而宋繁声不是第二,他被除了名。
出现这样的变化,要么和师父一样退隐,要么是他死了。宋繁声不可能退隐,所以,他只能是死了。
彼时玉流就在此处,亲眼见着慕容鸠握着宋繁声的剑归来。
人在剑在,这是剑客之本。佩剑落入他人之手,就是委婉地告诉世人剑客已死。
思绪回到此时,谢遥知:“阿鸠不会骗人。”
“我知道。”玉流喝下清茶,抚平胸口的燥热,她大概是多虑了。
正巧这时侍女步履轻盈,搅了这一处的寂静:“玉姑娘,这位小郎君来找您。”
敏郎是个面生的,自个儿主动在逍遥阁入口登记了姓名,进来后又去给两匹马找了个好去处,才在侍女的带领下走到他们身边。
小郎君,什么郎君,谁的郎君!对此事异常敏感的谢遥知眯眼一觑,又在玉流冷漠的脸上转了好几眼:“他是谁?”
“柳太守给我的小仆。”玉流倒了杯茶递给敏郎,没听出谢遥知显然变了的调子,也没看出狐狸已经炸毛。
“啊呸,你的,什么你的,你的什么!”
“难道你强抢良家妇男了?”
“我看看,还是个年幼的!”
“玉流,你居然好这一口。”
“你为何不抢我?”
“我比他差吗!”
“不就是比他看着老个几岁嘛,我可以去敷粉,去绞面!”
谢遥知丢了玉扇开始跳脚,侍女捂嘴在一旁偷笑。
一连串口不择言的话从谢遥知嘴里蹦出来,玉流额头的青筋狠狠跳了几下,扣住桌子的下沿,用力,忍着一掌拍上去的冲动。
敏郎被吓坏了,躲在玉流身后:“啊,这位公子,看起来有点疯。”
什么疯,他就是贱。
玉流:“谢遥知,病了就去医馆,别在我面前发病。”
她懒得管犯了疯病的人,抬步走到侍女面前,她对这位有点印象:“紫衣姑娘可否带这位小郎君去处理一下伤口?”
敏郎的伤已经结痂,碍事是不碍事,就是看着有失美感,如同芍药花茎断裂。反正都到了逍遥阁,蹭点金贵的仙药又不亏,免得说她苛待手下。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敏郎惊讶抬头,眼里藏着毫不掩饰的欢喜:“大人?”
玉流当做没看见:“嗯。”
紫衣眼睛转了转,也不多看这两人,含笑颔首:“难得玉姑娘还记得紫衣,紫衣自然要给姑娘个人情,这位小郎君请跟我来。还有,玉姑娘,阁主在谷雨楼等您。”
谷雨楼?玉流点点头:“多谢。”
她转了半身,走出这片花亭,走上悬空的木桥,走入半山。
飞瀑之下,四溅的流水背面,秀丽的竹楼若隐若现。
“玉姑娘,请。”
守门的小书童为她开了门,玉流走进来,楼中凉得如放了满屋的冰。
玉流轻啧:“你倒是会享受。”
如薄玉的纱帘之后,脱俗出尘的青年放下手中的闲书。有贵客来,自当迎接。
他起身,散落的乌发里掺杂着不少白发,一身如玉华衣配着浅紫的玉佩,一路走来,玉声清脆。
这位曾经的少年阁主,如今也有了上一任阁主的半分神韵,神仙的疯子韵味。
“慕容鸠,一年不见,你头发又白了。”
“日夜多思之症结罢了。”
“那就是活该了。”
慕容鸠知道玉流有怨气,不介意她的冷语。
“难得回来,不先去看望尊者吗?”
“他这时候,未必想见我。”
“也是,”慕容鸠停在她身侧,“你找我,要什么?”
“你不会告诉我关于无涯贼首的事吧。”
“我知道的不多。”
“行,我信了,”玉流也不跟他装,伸手便要,“崇州百姓详册。”
“你,要查敏郎。”
“你给不给。”
背阴的山面适合养书,当然,不是凤毛麟角的古籍和现世罕见的孤本,而是慕容鸠自己编的书。这人在山里呆疯了,学什么写书人说书人,得了空就编些传奇话本,还落款山中客。
玉流这半年来在那群小侯官床铺里就不知道收缴了多少山中客的本子。
简直误人子弟!
对着满墙的书册,慕容鸠在格子里按下详册的方位和编号,不知布了什么精妙机关的书架动了动,玉流要的书便顺着中空的竹子滑落下来,落在慕容鸠手边。
递给她之前,慕容鸠道:“不去问包打听吗?”
“包打听哪有你快。”
慕容鸠点头说是:“给。”
玉流不客气,接过便拿食指指腹抵着书脊,看着刻下的书号,再拿拇指抵住书页,翻了翻,又闻了闻,确实是陈年的旧书,不像是慕容鸠一两日做出来骗她的。
翻至书录,一目十行。敏郎说他十八,那就是成武元年,偏差也左右不过这两年。玉流翻到元年那页,崇州新生子,不是,不是,不是……找到了。
“敏郎,崇州崇江深水村人,父母不详,于成武元年坐于木盆,顺水而下……”
居然算是孤儿,玉流嘴角抽动:“慕容鸠,你编得倒是有鼻子有眼的。”
“玉流觉得是假的?”
“难道不是吗?”
这种记录,随便找个人替上去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她怎么知道此敏郎是彼敏郎。更何况,玉流道:“他那细嫩的小身板,像是在山水中长大的吗?”
慕容鸠抬眸:“你对他上手了?”
“不行吗?”
“我是说你小心些,现在的小郎君都有心气,在意清白。”
玉流怀疑地看向慕容鸠:“……你认真的。”
慕容鸠:“你下次问问呢。”
“哈哈,”玉流面无表情地笑了几声,“别岔开话题。”
慕容鸠失笑:“你就当他的体质好,或者,他的亲人把他养得很好。”
玉流和慕容鸠这种熟知天下事的半仙打交道,向来吃力不讨好。但,玉流提醒他:“你可不是会干涉朝廷之事的人。”
慕容鸠收起了笑,轻叹:“玉流,你我相知多年,你该清楚,我不会伤害你。他来到太守府的原因是真的,这位小郎君,是个可怜人。”
既然如此,玉流直接挑明了她心中的猜测:“他是你的人。”
她甚至懒得用问句。
“是。”
“你不问问我怎么看出来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
“慕容鸠,你可真无趣。”
玉流找了把藤椅坐下,翘着二郎腿:“第一,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太守府没人了这么久,他却刚好在我来之前被收留了?第二就是山下那两个不长眼的。他装得不行,看着慌,眼里可丝毫没有,更别说他身上藏着武器,我杀第二个前便已半残,心口极细的刺伤,是他的手笔。”
“最后,”玉流将详册丢到慕容鸠怀里,冷硬道,“他进这逍遥阁的山门,比我还熟悉,知道要先去找你的侍女登记。”
玉流曾怀疑过敏郎是哪家派来监视她的细作,本想找个好日子杀了,却没想到居然是逍遥阁的。
慕容鸠捧着详册,抚平书角的折痕:“他年纪小,你得谅解他。”
“小什么小,比我小一岁也是小?”玉流看他,“你费尽心思送他进太守府做什么,真不怕我杀了他?”
“来帮你。”
“帮我,为什么帮我?”
“朋友一场。”
玉流不信:“我和你可不是朋友。”
“我知,”慕容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我和宋繁声是。”
“哈。”
她倒是忘了,宋繁声和慕容鸠是几乎从小长大的交情。玉流讽刺一笑:“所以过了几年,我还需要师兄的荫蔽?”
“你不愿?”
玉流躺在椅面上,双臂盖在扶手上,不像是客人,倒像是主人:“崇州路不好走,有人送上门给我当磨剑石,为何不愿?”
答应便是好,慕容鸠:“那你好好用。你也不必担心他反水,签了生死契,生杀予夺归我。当然了,你想杀他也可以,但要找点适当的理由,毕竟他现在算是逍遥阁的人。”
“行啊,”玉流应了,“那我要戳破他吗?”
“看你。”
玉流想了想,有了更好的主意:“让他自己熬不住说出来是不是更有意思?”
玉流想着敏郎害羞的模样,在他脑门上贴上四个字:我的,可玩。
慕容鸠察觉到了玉流的恶趣味,沉默了会儿:“……看你。”
玉流微笑:“那就这样,你也不要多话。”
“对了,这件事谢遥知不知情?”想起他刚才那番没脑子的碎语,玉流真想割了他的喉咙。
“阿遥总有不知道的事情。”
“好,我会善待他的。还有,碎情还在你这儿吧。”宋繁声于无涯山身死,他的佩剑被慕容鸠带回后,一直放在逍遥阁。
“我不能给你。”
“我没想要,但我拿不到,你也不能给旁人。宋繁声的东西,死了也得归他。你懂我的意思吧。”
“当然。不过玉流,”慕容鸠放下详册,他道,“你听起来,很恨他。”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无涯贼首。
慕容鸠的目光停在她的左臂上:“看来昨夜那场比剑,他不止伤了你的胳膊。”
玉流没有否认,现在耳边还时不时转着那个混账的话,但她不能说。
“慕容鸠,你还是安心当个写书的哑巴半仙比较好,”玉流起身,又停下,“我还有一件事,你这儿给我做几件衣裳如何?”
谷雨楼中气氛不太妙,阁外的亭台楼榭里也是如此。
紫衣给敏郎敷了药,绑了纱布,才走出药阁就被谢遥知挡了去路。
谢遥知正经的时候,身上有几分江湖人漫不经心的杀意。紫衣想着自己已经完成了玉流的请求,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地退下了。
两人身量差不多高,谢遥知将敏郎抵在墙边,拿扇子挑着他的下巴,极为苛刻地打量这张能留在玉流身边的脸。
年岁小,玉面未长开,那双扬起的桃花眼里还未有情。但他懂,这种长相的人,看着就是会勾人的祸水!
以前的宋繁声,就是这样的。
谢遥知极度不虞。
果然,玉流能狠心杀了他,却还是忘不了他。他就猜到她那种不能为外人道也的占有欲迟早会出事。
“哼!”谢遥知收起玉扇,睨他,“说,叫什么?”
“敏。”
“敏?”谢遥知眯着他的狐狸眼,评价道,“怪名字。”
“不怪,爷爷给我取的。”
敏郎不怵他,幽深的目光越过谢遥知的肩,望向藏在半山的阁楼。
他弯着眼睛,轻轻道: “只是爷爷不识字,选了个好字却只会读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