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卫思从公主邸回来后,头一晚尚可,之后接连两夜,都屡做恶梦。
甚至有一回,她从梦中惊醒,吓得不住哭泣,只是拉着霍止瘁不放,越发怕人。
霍止瘁见状,自是极力安抚,这才让卫思安心了些。
但她自从做恶梦后,哪怕是平日里,对着旁人,也总是一脸狐疑畏惧地打量,好像又变得刚发病那时战战兢兢起来。
面对这样的卫思,一家人无不担心。
霍止瘁自不消说,每日里形影不离地陪伴着对方,与卫思说笑玩耍。
卫青与霍去病听得医工长细说,提及卫思因肝火上逆、痰气扰心,所以才会夜里睡不安稳,梦中常见恶形恶状之物。
当医工长诊过脉、定了药方后,卫思服过汤药,当晚果然一夜睡到天明,不曾做恶梦了。
接下来好几日,卫思在白日里不时还目光躲闪、既警惕又害怕地窥视周围;但在夜里,因对病下症,她睡得安稳,精神也渐渐好起来。
虽然对着旁人有所戒备,但面对小孩子时,卫思倒不甚恐惧,照样与三个孩子和霍光玩在一处。
就连阿黑和桃子,卫思面对它们也能自说自话,自得其乐。
有鉴于此,卫青霍去病和霍止瘁便有心多让卫思与孩子和小动物们一起玩乐,以解其心中烦闷。
此举果然见效,和孩子们在一起时的卫思,可谓快活不知时日过。
而且有孩子们在时,她哪怕见到略面生些的成年人时,也不再过分害怕。
霍止瘁见卫思睡得好、吃得好,每日里又开始有唱有跳,一直紧绷的心这才能稍稍放下。
她私下里对卫思温言相询,问及对方在梦中究竟见过些什么才会如此害怕。
卫思一听,果然眼中流露畏惧之色。她抬眼瞧着霍止瘁,低声道:
“不行啊,阿母!那些妖怪好吓人的,它们万一来找上咱们可怎么好!”
“思思别怕!阿母乃是仙界神君,又有仙术。哪个妖怪敢来吓唬咱们思思,看我‘咻咻’几下把它变没了!”
得到霍止瘁拍着胸脯的一番保证后,卫思这才左顾右盼好一阵,确定无人,这才敢悄声道:
“阿母,那些妖怪真的好坏好坏!它们眼睛有这么大、这么红!”
“它们嘴巴牙齿像菜刀、舌头像蛇!一说话,咔咔响!舌头直往我脸上钻!”
“它们还抓住手,不许人动弹,把一大瓮子黑水全往喉咙里灌!灌啊灌啊灌!灌没了!人轰的一下,没啦!”
说到这儿,卫思忍不住放声大哭,神情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悲痛。
她一边哭,一边紧紧抓住霍止瘁的手臂,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卫思哭叫道:“阿母,你千万不能让妖怪们抓住!思思要打跑它们!打死打死这些坏蛋!”
霍止瘁将老人抱在怀内,又是哄又是劝。好不容易,才让对方安心。
霍止瘁一下又一下抚着卫思后背,沉声道:
“哪个妖怪都甭想靠近咱们思思!要是真有妖怪敢动手,我头一个不放过它!”
“思思,那些妖怪知道阿母在这儿,所以它们别说要害人了,压根就不敢露头!所以,你不用再怕啦!”
听着霍止瘁这么一说,卫思不知为何,反倒更是着急。
她扯着霍止瘁的手,没口子道:
“不行!阿母,你要当心!它们就是冲着你来的!它们想把你从思思身边抢走!我知道的,它们那时就是这么干的!”
接下来,卫思努力用她不甚清晰而且颠倒的言语,试图向霍止瘁说明自己在梦中所经历过的一切。
霍止瘁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原来卫思梦里所见的情景,并非是妖怪针对她,而是针对她最爱的阿母。
虽知卫思只是作恶梦,但老人显然已经将此当成了现实,所以才会百般害怕惶恐,生怕这一天真的会突然降临,夺走自己母亲。
为此,她苦苦劝说霍止瘁,千万要小心,别理那些妖怪。
尤其是那些又黑又苦的水,更是绝对不能沾!一沾就会烂肚肠!
说完,卫思又哭起来,几乎喘不过气来,可见她何等恐惧。
霍止瘁想起之前老人连续数晚从梦中惊醒后,必会第一时间爬到自己身边,又抱又叫,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那时自己只当对方做了恶梦才害怕,谁知让卫思真正恐慌不已的原因,竟然是自己!
她呆呆地看着抽泣的老人,既心酸又感动。霍止瘁眼底发热,流下泪来。
总算她记着自己母亲的身份,所以又连忙擦掉眼泪,含笑对卫思说道:
“我不会有事的!现在阿母成了神仙,谁也害不了我!思思你信阿母,有阿母在,那些妖魔鬼怪通通死光光!”
卫思早就哭得两眼模糊。她努力透过泪光,见霍止瘁脸庞上湿漉漉的,虽是咧嘴笑着,却神色古怪,好像在哭一样。
“阿母,你怎么流这么多汗?你热不?你不用怕,这些天,它们没来过的!”
眼见卫思本是十分害怕,但却反过来安慰自己,霍止瘁哪里忍得住,眼泪怎么都止不了,流了满脸满腮。
“我没事、阿母一点事没有!真的没事……”
她们抱在一处,霍止瘁感受着卫思紧拥着自己的力气,明白到老人的一番赤诚之心,她暗暗发誓,绝对不会再让对方受半点伤害!
之后,霍止瘁私下里将此事告诉卫青与霍去病,又问他们关于卫思的经历。
她想弄明白,这个让卫思在神智不清时仍无法忘却、感同身受的痛苦根源,究竟出自何时何地。
霍去病只是摇头,就连卫青也对卫思的过往所知甚少。
卫青告诉霍止瘁,他们姊弟数人,只知母亲从小便在平阳侯府中为奴,之后与父亲一道生儿育女,日子虽然清苦但也过得尚算安稳。
后来父亲因积劳成疾过世,母亲含辛茹苦拉扯大几个儿女。
再后来,因卫子夫进宫,随后卫青官拜侍中,一家上下终于过上了好日子。母亲对于过往的事,更是不再提起。
哪怕偶尔孩子们顺口一问,卫思也只是笑笑,说了句:
“那时归那时,如今咱们不说那些啦!”
于是,家中对此也甚少提及。如今卫思犯病,对于她过往经历,家人都束手无策。
说到这儿,卫青不由得叹了口气,悠悠道:
“若是你们大父还在,这该有多好……你们大母多半不会犯病,他俩又能做伴,还能向你们大父打听以前的事……”
卫青仿佛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目光中满是眷恋和不舍。
霍止瘁虽知舅舅对那位名义上的父亲颇有感情,但如今见卫青如此,方知他们父子之间确实有着不为外人所知的深厚情谊。
相比起卫青的嗟叹,霍去病则是冷静得多。
他想了一想,既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着另外二人说道:
“以往家里倒有些老仆,之前都被儿孙们接回家颐养天年去了。我记得,他们都已经过世。”
“至于平阳侯府、或是长公主殿下那边……”
霍去病语气略有迟滞,卫青马上明白他的疑问,只道:
“既如此,我改日让人去请教一二。看看那两家府上,是否还有当年曾与阿母共事过的老人。”
卫青又看着霍止瘁,满眼疼惜。“瞧你,近日都没睡好吧?脸上都瘦下去了。”
“近来天热,我吃得少而已。”
卫青笑了一笑,便道:
“天是热,可也别憋坏自己。要是你们大母清醒过来,瞧见你们吃不下睡不好,岂不是更心疼?”
霍去病与霍止瘁连忙答应着。三人又商议了一阵,霍去病才带着霍止瘁拜别卫青,回西院去了。
一路上,霍止瘁还想着卫思的事,沉吟不已。
她无意中抬眼一看,这才发现,霍去病虽目视前方,但嘴角略扬,似有笑意。
“你笑什么?”
面对她的好奇,霍去病只是淡淡道:
“我哪有笑,只是天热,日头太晒,晒得你都快看不清了。”
霍止瘁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心里犯起嘀咕来,便又道: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事?我就不能知道?”
“我倒想知道,你怎么只说我在笑?没准正是你自己心里有事,因此才看什么人都像在笑一样!”
“哼,你不认就算了,还反过来说我?”
二人边说边走,说得不亦乐乎。
霍止瘁自从与霍去病化解成见之后,彼此间渐渐言谈无忌,越说越是投机。
哪怕有时只是说些闲话扯淡,二人你来我往,有问有答,因此就连聊些废话都能谈得开怀。
霍止瘁便道:“你既是笑,多半是心里有底。你要是有底,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思……外大母她以往过的是个什么情形?”
霍去病闻言,神色微觉黯然,只是摇了摇头。
霍止瘁见此,虽是心里有所准备,但仍旧有些失望。
“连你都不知?我还以为,外大母一向最疼你,说不定会跟你说起些以前的旧事。”
“我真不知道。大母她从来不向我们说起那些她给人当奴仆时的事,要么便说自己不记得了,要么就说没啥意思,反正是不愿说。”
霍去病站定脚步,低头看向身旁正在专心聆听的霍止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