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吟抛下凌子殊后，第一时间回到三只小傀儡的身后，调整了光屏的角度和位置，开始观察沈兰息的状况。
他的情况挺不错的，遇上的魔族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是人数越来越多，一会儿东门，一会儿南门，一会儿西门的，得频繁用上连接三个城门口的瞬移剑阵，不停地转移战线的位置。
这个阵法消耗的灵力好像不少，风吟从光屏上看不清他额头上有没有流汗，但沈兰息偶尔擦拭额心的动作，无疑显露出他的疲惫来。
小傀儡们越来越厉害了，哪怕她抛下操作台那么久，它们也没生出什么乱子来。
风吟在它们工作的间隙又补按了几个柄栓，给沈兰息额外缓解一下压力。
然后她另外寻了一把更为舒适的座椅，在它们三只身旁坐了下来，全神贯注地看沈兰息一剑一鞘大退魔兵。
沈兰息的剑招行云流水，大开大合，是红尘十二国的主流剑修群体比较欣赏的风范。
他行事沉稳，胸有成竹，每一招一式都像是认真思量过的，但细看又是信手拈来，没有片刻的犹豫。
倒不像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周围为他助阵的守城卫兵们，在他的指挥下，进退之间也颇有章法，时常能打出以一敌二、以一敌三的效果。
就连远处躲在窗子后面、树后面悄悄观战的百姓们，也时不时为他叫好一两声，然后生怕被城头的魔兵发现，又低调地缩回去，保持好他们那一亩三分地里小小的沉默。
这么久过去了，大半天下来，这场战乱一直停留在城头，甚至没有扰乱城头那几家商铺的营业秩序，可以说是优秀的守城效果了。
但风吟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瞬念术中，魔兵第一天的攻势本就不强，只是一个试探的动作，他们会根据城里的人的反抗程度，挑选好次日进攻的兵种，反正赤精石从城内运往星霓海彼岸的国家，要耗费数月之久，哪怕耽误这一朝一夕，他们也能凭借之后的攻势把优势补回来。
三十日又三十日，漫漫何其多，风吟浅浅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安，这种不安很快又消散了。
那悄然而至的暗箭，又出现了。
她已经能稍微熟练地运用沈兰息给的手套，向星辰环表达自己的诉求，星辰环还算靠谱，基本上都能给她及时的回应。
风吟为自己能在这场战斗中发挥作用而感到庆幸。
目前这样的作战方式虽然僵硬，但自己也是实实在在地在为千胤城而努力了。
她看见画面中，沈兰息负剑而立，身若矫龙，游离到了暗箭的前进路线之外。
他好像有点想丢出剑鞘伪装的星辰环去打偏暗箭，但出于某种考虑没有这么做。
箭头上随后炸开的光焰，散乱在城内的设施上，生出几团小小的火焰。
“着火了！着火了！”
四处的百姓紧绷的情绪突然被拉得更紧，大家都从角落里跑了出来，想要解决眼前的这个难题。
风吟这才明白，这暗箭不能指望着由沈兰息自己去躲，要是她能按照之前的方法，用真正的星辰环挡下暗箭，才是最好的。
神官是她的职责，冲锋陷阵最多的人却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沈兰息，这种事情如果传出去，会影响到卯月楼的名声，虽然风吟早就已经顾不上名声了。
她不想给沈兰息拖后腿，更认真地看着画面，生怕自己的疏漏又导致些什么恶果。
不久后，城外又飞来了几枚暗箭。
它们的角度都十分刁钻，避开了沈兰息的视线，攻击的方向却是他身上的防备最薄弱处。
风吟将手套上那一丁点灵力飞快地调整好，尽量和星辰环表达了自己的心念，然后竭力将星辰环向着画面中的沈兰息附近抛去。
“噌。”
“噌。”
“噌。”
“噌。”
“噌。”
连着五声脆响，星辰环将五枚暗箭都打出了城外，方向是正在源源不断赶来的魔族军队。
暗箭上的光焰重又像礼花一般在魔族间炸开，激得他们人仰马翻，纷纷哀嚎不断。
这次和星辰环的配合，又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风吟身旁那三个小傀儡默默地鼓起掌来。
画面上的沈兰息知道她正注视着他，竟也转过身来，恰好直视了画面的正中心，向着她竖了个大拇指。
日落后，沈兰息终于回来了。
并非魔族已经退兵，而是卯月神早在数万年前就已经和鬼族的冥灵军团签下契约，海上的鬼族幽魂如果不扰乱人族的生活秩序，就可以在力量不足时以少量的星霓海之力为食，代价是，无处不在的冥灵军团须在每个黄昏之后保护千胤城，直到第二天的破晓来临。
鬼族和其他族类不同，大多时候都保留着中立的立场，他们甚至还有点正义感，对活着的人族有着天然的庇护心理。
原因很简单，鬼族不是生来就是鬼族，主要是由部分人族死去后的不想转世的生魂转化而来。
在鬼族眼里，人族就是一群随时可能变成同族的孩子，他们生前活得越是怡然自得，死后越容易成为境界更高的鬼族，所以绝大多数不走歪门邪道的鬼族看待人族，就像人族看待他们别人养护着的猫猫狗狗一般，若是不烦不闹，总有着那么一两分喜爱。
风吟的识海里，历任神官们纷纷留下了对卯月神当年和鬼族结契一事的高度认同和钦佩。
因为神官虽然是神族，只要自己不活腻不求死，也不招惹百姓，肉身一定会不死不灭，哪怕是任满千年，功成身退了，也能以一种看似身死，但实则化为清风明月的姿态，融入大地的意识，成为这无穷天地间的任何存在，但他们表面上的肉体凡胎，有着一种十分入世的特质：不呼吸就会有窒息感，不吃饭就会饿，不喝水就会渴，不睡觉就会困，不出恭就会憋不住，不洗澡就会脏，被打了就会疼，被砍了皮肉骨头就会断……
所以风吟是不可能十二个时辰都管事的，卯月神也没指望她的后人们无时无刻不在为她干活。
得益于此，晚上的千胤城比白天要安全许多，因为鬼族的冥灵军团远比风吟这个年轻的神官靠谱。
风吟托着腮，远远看着光屏上的魔族们撤出离城门三里外的地方，百姓们灭了火，重新打扫了街道、民宅和店铺，而沈兰息收回了不孤剑和假星辰环，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走上了返回卯月楼的路。
沈兰息作为一个凡修已经强得没边了，但作为一个神官，还是有一点点弱，但满城的百姓既没法拆穿，也不介意。
风吟更不介意。
因为沈兰息的存在，她才发现，百姓们对神官的要求其实并不是强大到毁天灭地，也不是完美无瑕，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在危难时及时站在他们身前，帮他们守护这座城的人。
有了沈兰息的帮助，风吟才能让百姓们看见希望，知道他们的神官可以与他们生死与共。
瞬念术中烧死她的那些百姓固然可恶，但面对强敌优柔寡断，最终毫无还手之力的自己，也并非不该受一点指摘。
她要变得更强。
哪怕血脉的限制会拖着她下坠，她也要不停地向上爬。
她配得上更强大的力量。
风吟不由地回想起自己与沈兰息签下的契约。
她有点不确定自己是希望沈兰息死，还是想要他能够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了。
风吟知道，自己还是会选择完成那个契约的。
比起她肩膀上沉重的责任，这点犹豫不值一提。
她拉回了操作台上所有的柄栓，所有的机关阵法位归原处，三只小傀儡能够领会她的心念，乖乖地走到了墙边开始立正，光屏也逐渐黯淡，卯月楼里变得寂静起来。
风吟有些疲惫地站起身来，她看见眼前的帘幔徐徐地展开，沈兰息站在她的面前，一言不发。
他进来时的步履很轻，甚至没有惊扰到柱子边上哼哼唧唧很久之后已经变得持续性保持安静，间歇性开始暴动的凌子殊。
沈兰息身上已经换回了他的一身玄衣，他手里的神官礼服是已经折叠好的，操作台附近有一个空匣子，他就将它放在那里面。
不知道为什么，风吟觉得现在的沈兰息看起来格外明亮，明明卯月楼内的长明灯还在发着光，但好像不及他那般明亮。
风吟想走近看看，但她已经不是当初那微弱的飘零的不能被人类看见的神识虚影了。
在人族的视线下，她不太习惯和他们走得那样近。
于是她就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细细地端详着沈兰息。
大家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命运的走向却相去甚远。
她也想在年少时就能越过陌生的城池，把远方的土地踩在靴下，一会儿与方才战在一处的异族称兄道弟，一会儿被素未谋面的人们视为救世主，一会儿又隐于夜色自由来去。
沈兰息有前路，也有退路，看起来是个人生平稳顺遂，又可以活出精彩的人族。
风吟好像有一点羡慕。
不过，沈兰息也有苦恼的事情吧。
他的故交失踪在绫罗窟，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危险的地方，以他堪比凡修中的翘楚的修为，十年之内能不能去附近水域探险都不好说，更别说在那里达成什么特别的目的了。
风吟有点想像人类朋友表达安慰之情那样，轻轻地拥抱一下沈兰息。
但她并没有那么做。
她的识海内没有任何和人类做朋友的记载，只提到神族自古以来都是姿态颇高的一族，如果没有契约或者使命之类的约束，是完全不会和人族发生任何肢体接触的。
按照前辈们的心得，像个没得良心且一生孤寡的老刺头那样去生活，对于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小神官来说，会比较妥帖一点。
风吟盯着沈兰息看时，沈兰息也回她以目光，一方目不转睛，另一方也毫不挪开目光。
前者是因为在发呆，后者则是生性里有点傲骨，连大眼瞪小眼这种事情，都不喜欢落于下风。
半炷香后，沈兰息的表情，渐渐从疲惫变得平静。
就在两人都一动不动时，一旁的三只小傀儡纷纷动了动双腿，挨个走向了沈兰息。
第一只小傀儡给了沈兰息一个拥抱，返回了墙边。
后者并没有拒绝，只是神情又从平静变得有了一丝丝诧异。
他的表情幅度总是很小，要很仔细地看，才能抿出来他的心情。
风吟慢悠悠地从放空的精神状态里缓了过来。
小傀儡的突然拥抱，显得又冒失，又唐突。
她虽然是个新出世的没用神官，但和人类相处时，那一点点姿态，还是要有的。
第二只小傀儡马上也快贴在了沈兰息怀里，风吟轻微地皱了一下眉，于是第三只小傀儡忽地步调一变，转而快步追上了第二只小傀儡，趁其不备，把它扛在肩上，一溜烟地一起跑到了墙边。
第二只小傀儡温柔地放下了第三只小傀儡。
三只小傀儡打开了墙面之下的暗门，齐刷刷地步入了它们原本的安身之处。
目送它们离开后，风吟的目光又从暗门转回了沈兰息身上。
她觉得对方帮了自己，自己总该说点什么来表示此刻的谢意。
风吟刚启唇，沈兰息就示意她噤声。
差点忘了，凌子殊还在正殿里待着呢。
沈兰息扯了扯她衣服上的毛球，向着迷宫碑林的方向走出了半步。
风吟趁他松手，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领会了沈兰息的意思。
他是在暗示自己：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