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桓叹完,又啧啧称怪起来:“疯归疯,不过映娘从小有闷才。我逃课半日,当天就能传遍整个书院。她逃课去真武山看日出,人不见了半个月才被发现。怎么这回就露马脚了呢。曹王妃与世子看来都不知情,真是怪哉。”
“什么叫做‘闷才’。”原本郦璟想起母亲就如万箭攒心,偏舅父总爱提起母亲旧事,说的多了,郦璟似乎也能平常以待了。
裴桓:“就是脸上装着清高出尘凡事不经心的样子,实则什么都安排妥帖了。”
他又叹息,“你娘其实一直在犹豫,若真义无反顾的谋反,不计生死,雷霆一击,未必会落到这个地步。”
郦璟不同意了,“舅父,你适才还说女皇的江山固若金汤呢,怎么可能成事。”
“天下,哪有永远的金汤。”裴桓笑的很微妙,“必须不断加固,维持;若是疏忽了,懈怠了,风吹日晒,岁月侵蚀,金汤就不再是金汤了……”
郦璟默默咀嚼这句话,仿佛看见另一片不同的风景。
他问,“请教舅父,应该如何侵蚀一座金汤。”
“我不知道。”裴桓回绝的毫无压力,“你舅父我是真没这本事,看看韩非子,写起权驭术来那是头头是道,长篇大论,结果自己却死于一出小小算计——此所谓知易行难也。明‘道’是一回事,将‘道’付诸于作为,并且成事,是另一回事。世上多的是被算计了还懵懂无知的人……”
郦璟静静听着,忽道:“舅父,劫敬廷法场的与劫走清和郡君母女的是同一伙人吧。”
裴桓吓了一跳:“啥?啊,你居然看出来了。”
郦璟:“阿娘说曹王恨极了先帝与女皇,传闻也说他死战不降,几乎拼尽了一兵一卒。若非他留下的心腹不足,曹王妃也不至于带着一双年幼儿女自尽,只有余力保护世子敬廷逃走。也正因护卫敬廷的人手捉襟见肘,他才会个把月就被擒获。”
裴桓凝视外甥,稚嫩的面庞稍稍倾斜,像个大人一样细致的分析谋算。
郦璟继续道:“既然如此,怎么还会有‘曹王残留的旧部’前来劫法场?这伙人还彪悍异常,褚承谨自己的人手竟然无法抵御,不得不去回都城寻帮手。”
楚王出城那日,褚承谨听到手下报信后脸色大变,郦璟清楚记得褚承谨打马飞奔的方向并非东郊亭驿,而是直向都城。
“北衙禁军无诏不得出城,羽林卫等戍卫调动都需要手令。褚承谨怕受女皇责骂,于是只好求助魏国夫人。魏国夫人被调虎离山,这才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裴桓连连点头,“说的好,我手下人打听来的也差不多是这样,据说那日东郊亭驿好一番惨烈厮杀,血染了半里地,褚承谨的手下被宰了个七零八落。如此勇武悍烈的死士必是极有势力的豪族才养得出来,曹王府哪还有这等余力!”
郦璟眸子一暗,语气阴狠:“如果由我来安排偷袭魏国夫人府的人马,我就兵分两路,将清和郡君母女分开带走。魏国夫人难以兼顾,看她是去追女儿还是追外孙女。”
至少能劫走一个,重创女皇最心腹之人。
裴桓瞟他一眼,“眼下可没人敢去打听清和郡君母女的事,生怕沾上嫌疑,被那母老虎迁怒。好了,眼下先办咱们自己的事吧。”
郦璟恭敬的拱手:“谨遵舅父之命。”
“船马上就要靠岸了,你舅母柳氏已等我们多日。从此刻开始,你要做三件事。”
裴桓开始吩咐:“第一,从此之后称我为父,称你舅母为母。此后你就是河东裴氏宗系长房七郎,称呼绝不能出错。”
“……是,父亲。”
“第二,三年前为父带汝母与你离开裴家,游历古山东诸国旧地,回去时你要能应对长辈的提问。”
“孩儿没去过山东诸地。”
“无妨,我写了很多游记。你舅母擅画山川河流,你还可以看画册。”
“父亲弄错了,是母亲擅画。”
“啊对对对。”
“第三,接下来你要尽量记住裴氏族人的名字与称呼。”
“离开裴家时我不过是六岁小儿,弄不清称呼也是寻常。至于族人们的面孔,记不住才更合理吧。”
“……也行,先记咱们本房的吧。”
“是。”郦璟恭敬应声,“请问父亲,七郎是否已有大名。”
裴桓抓抓头,“哎呀七郎从小病弱,都没敢给起名。你已开蒙读书,要不先起个字吧。”
郦璟道:“不必,孩儿已有字了。”他抬起头,“若湛,是母亲起的。”
裴桓看着他酷似妹妹的面庞,长叹一声:“若湛挺好的,你的大名我也想好了。”
“请父亲赐名。”
“恕之,以后你就是裴氏七郎,裴恕之。”
郦璟凝视了舅父刮了一半大胡子的脸,逐渐露出清癯秀丽的轮廓,酷似另一张脸。
他明白裴桓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意思,但是……
“是。”他语气平静,“不知姑父此行剑南道平安与否,还请父亲继续打探消息。”
“这个我有数。”裴桓点头,“唉,你阿耶是好人,生平没什么大志向,唯愿妻儿在侧,阖家安康。可他处处为善,还是落了个妻离子散,孑然远行的下场。”
郦璟没作声,反而转身打开了舷窗。
江面夜黑如墨,星月黯淡难见,江面寒风打着卷儿的冲入屋内。
他凝视前方:“舅父,即将靠岸了。您还有什么要吩咐阿璟的。”
——这句话的意思是‘作为郦璟的身份还需要谨记什么教诲’。
这些日子裴桓何尝不悲愤,一股郁气充斥腹腔。
他啪的一声将手中刀片丢入水盆,沉声道:“阿璟,你记住,要笑,大声的笑!老天不会因你哭哭啼啼就网开一面。日升月落,白骨化泥,怕它个鸟!”
郦璟看那黑漆漆的窗口仿佛一口深渊洞穴,就像他未来的命运,暗处不知藏匿了多少龇牙滴涎的凶兽。
船头传来沉沉的一声‘砰’,船身重重一震,船夫们此起彼伏的高喊声响起。
船停了,开始系泊靠岸。
日升月落,白骨化泥。
倾巢覆卵之下,有的是脊梁未断之人!
“恕之记住了,多谢父亲教诲。”九岁的少年,微微笑起来。
【序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