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晏璇在店里酒醒,梅玉彦备了马车送她回去。
两人重新见面不久,小时候的熟悉感似乎回来了不少。那时的晏璇满脑子都是对短命的焦虑,即使犯懒摸鱼,也是边焦虑边摸鱼,她并没有想和外头的小崽子们玩到一处。小朋友们的爹娘知道晏璇是个弱不禁风的病丫头,也不想孩子和她玩在一起,一是怕过了病气,二是怕晏璇出了意外对方怪罪到自家身上,久而久之,晏璇就落单了。
而梅玉彦是个例外,他俩家比邻而居,比起其他人自然亲近了些。小时候的梅玉彦长得结实,是实打实的胖墩。开始他会嫌弃晏璇怀疑她不好好吃饭,见她就骂她挑食鬼,后来知道了原因,他就没再说过她,常常以兄长自居叫她注意这个,小心那个,偷偷给她带一些稀奇古怪的吃的和玩的。父母皆以为她性情温顺,只有他窥到了一点晏璇骨子里的恣意。
路上,几人顺道又去了一趟药铺。晏璇手头存货不多,交付品贤阁的药还需几味珍贵药材,可一连去了两家铺子都没找齐她要的,果然这事就不能临时抱佛脚。
梅玉彦见晏璇在药铺驾轻就熟的样子,对她表示了不小的惊讶,这丫头恐怕不只是学了一点,而后他提到有几个行商的朋友路子广,会帮她留意那些东西。
梅玉彦能帮忙,晏璇自是感激。
梅玉彦则拿扇子敲了敲她的脑袋:“既喊我一声哥哥,便不能让你白喊。”
晏璇护住额头,瞪他:“不能敲了,再敲就变傻了。”
“本来就没见多聪明。”
“胡说,小时候我爹说我是东街最聪明的孩子。”
“他哄你的,晏伯伯惯会跟你说好听的。”
“这个另说,欺负捉弄人难道可以因为对方本身有难就变本加厉吗?你这是幼稚,诡辩。”
“好好好,我错了。我赔不是。”
晏时蕴回家的时候,刚好看到两个孩子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着嘴仗。
见了来人,梅玉彦登时直了身行了礼:“晏伯伯,阿璇已平安归家,我便告辞了。”
几年前,随着梅玉彦的大哥娶妻,梅家就搬离了东街,寻了一处更大的院落。
晏时蕴笑着目送人离开,心头却是另一番感慨。若论年纪相近的青年才俊,小彦不失为合适的女婿人选,长相不俗,人品是从小有目共睹的,和阿璇又有总角之情,可他那个娘并不喜女儿家身体孱弱,梅家的大儿媳就是印证。如今阿璇身体虽养好了,不管是嫁还是招赘,他都不想令女儿有半点委屈。
罢了,世上的好男儿多的是,只当是有缘无分了。
“今日去哪玩了?”晏时蕴笑问女儿。
“随便逛了逛,先随娘亲去了趟首饰铺,之后就是去宝仙楼吃饭,这才遇到了梅哥哥。”
晏璇顿了顿问:“爹是怎么想要把酒楼盘下的?”
“哦,那个啊……”晏时蕴笑叹,“当时老板要举家迁走,酒楼一时无人接手。我记得你吃不得鱼却能吃虾,尤爱他家的芙蓉蒜虾,本想着去后厨讨个秘方,不料人家行规甚严不透露半分。你梅伯伯知晓了后便说,把店盘下来继续经营不就成了,于是就是如今这样了。”
“因为一道菜?”
晏时蕴点点头,“今天去店里有没有吃上,口味可有变化?”
“没有……下回再去。”
晏璇早忘了什么蒜虾,晏时蕴却因此买下了整个店。一时之间不知该感动,还是该惊叹她爹这种霸气的行动力。
晚间,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晏璇不怎么饿,便陪在一旁喝些汤水。
她环顾一周,道:“林叔又不和我们一起用饭。”
晏家人少,院里不过一个看家的小厮,一个帮衬洒扫的婆子,贴身丫头只有小荷一个。林靖算是管家,晏家人却从不把他当外人看。
晏璇一直好奇林靖的来历,因此她还怀疑过爹娘是不是隐退江湖的高人,事实便是她想多了,大概是多年前她听她爹提起老家来信,才知她家是从某个大户人家分家出来的。
卢晚茵叹了声:“他啊,习惯了一个人。”
晏璇搅着碗里的勺子,眼珠一转:“那便给林叔找一个伴。”
“什么?”晏时蕴差点被口中的食物噎住,放下筷子看她,“这话何意?”
“你们不是要给我找意中人,那为什么不帮林叔也找一个,他都孤单影只了这么多年。”
晏璇刚出生那会,林靖也不过二十来岁风华正茂,如今也快到不惑之年了。
“你,你……”晏时蕴的眉毛都竖了起来,“你和你林叔怎可混为一谈!”
晏璇笑:“爹,这怎么叫混为一谈?你们为我着急,可林叔性子寡淡不善言谈,你们也得替他张罗,这对谁不是一件大事呢。”
看女儿浑不在意地撇嘴,这是还在怪他们擅自给她择婿。
卢晚茵按住了晏时蕴蠢动的手,对晏璇道:“你林叔无心成家又是男子,而阿璇不同,你是女孩受这世道诸多约束,爹娘可先帮你留心,至于喜欢与否,我们听你自己的。”
在他们家没有盲婚哑嫁算是幸运,可晏璇要的不是这样。
“娘,你给我选的那些我都不喜欢,为什么我一定要选一个呢?”
卢晚茵问:“阿璇可是害怕婚嫁之事?”
晏璇摇摇头:“我只是想……一个人也很好。”
夫妻俩看她半晌,晏时蕴终道:“若有一日我们走在你前头,你孤身一人,何以让我们安心?”
哎,这可真是一个亘古不变的催婚理由。
晏璇突然有些恶劣地说道:“要是……我走在你们前头呢?”
“吧嗒”声响,桌上的杯筷纷纷滚落到地上,卢晚茵惊得咳了一声。
她一把拉过晏璇的手,啪啪啪三下就打在手背上:“呸呸呸,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快把话收回去!”
说出的话就没有收回的理。晏璇看着那两双忧惧的眼睛,心里到底是愧疚的,和他们理论可以,互相在心上割肉就过了。
“爹,娘,虽然我已经到了你们以为的那个年纪,可我觉得自己还小,很多东西都没明白。娘也知道这世间对女子总是苛刻,那就让我任性一回,这事我也并非全然厌恶,只是再缓一缓。不然,我等着林叔也成家了才甘心。”
林靖正拿着一封柬贴走进堂内,听到晏璇的话,猛得缩回了伸出的半只脚,他如一只惊到的狸猫,整个人向后一跳闪身不见了。
晏璇:“……”
接下来两日,没人提相亲招婿有关的事,可夫妻俩也像堵着一口气对她那晚的狠话很介意,两人少见的没有整日端着笑脸。
这找对象的事谁要找谁找,晏璇开了这个口后就一头钻进了药房。期间,梅玉彦来找了她几回,不是逛街就是游船,把那些小时候没机会做的事挑了几件来做。
这日,梅玉彦起了大早又敲响了晏家的大门。
晏璇才刚炼完两味药,困倦得很,对着梅玉彦哈欠连连。
“好妹妹,今日我来是有事想请你帮忙。”梅玉彦认真起来,轮廓分明的脸上幽静深邃,像青石板下的古井,危险得很。
晏璇抬手挡了挡他的脸:“别这么看着我。”
梅玉彦捉开她的手:“我说正经的。”
马车辚辚,晏璇晃悠地半靠在车内,吃着有人准备的刚出炉的梅花酥饼,一口一个喷香。
梅玉彦觑着她的脸色,觉着没什么异样才开口:“方才,我见你爹娘神色不豫,你同他们吵架了?”
吵架?在他们家不存在的,不过是生自己的闷气罢了。
“没有。”晏璇拿帕子擦了擦嘴,看一眼眼前风流倜傥模样的某人,哼了声,“还是你们做男人的好啊。”
梅玉彦拧眉:“别……可是我哪里得罪你了?”
“谁都没得罪我,一时对男的不甚顺眼而已。”
梅玉彦:“……”
小小的抱怨过后,晏璇摆正态度:“先说好,我对女科并非擅长,只能尽我所能。”
梅玉彦眉眼灼灼:“我信你。”
见他这么说,晏璇不拿出点本事都觉得对不起师父。
马车直接驶进了梅家后院,入目郁郁葱葱的一片,比晏家宽阔气派许多。
晏璇背着她的小药箱被领进了一间内室,一道靓丽的身影坐在窗下。
她放下手中的花绷子,转过头来笑道:“妹妹来了。”
梅玉彦的大嫂玖筱筱,人如其名,袅袅婷婷,说起话来也是温温柔柔的。
晏璇客气应道:“筱姐姐好。”
她瞧了瞧姑娘的面色,顺手将药箱放到了桌上。
“姐姐可留有之前喝药的方子?”
“有的。”玖筱筱唤了声丫头,从角落的箱柜里翻出两张笺纸。
晏璇接过,仔细对比翻看了下。蛇床子、五味子、菟丝子、麦门冬、柴胡……倒是些治疗气虚血虚之症的。
“我再给姐姐号号脉。”
玖筱筱依言将手腕搁在脉枕上,晏璇垂着脸伸出三指切脉。
眼前人就是他们家玉彦的小青梅,玖筱筱含笑望着,没想到有这样的本事,只是确实瘦弱了些,怪不得玉彦和这孩子走得近,母亲却从未说过什么。玖筱筱思及此,嘴角划过一抹苦涩。
晏璇号完脉,又问了几个问题。
玖筱筱一一作答,那些问题她都快烂熟于心,本也没存什么希望,就只是借看病想看看梅家兄弟经常提起的小妹妹。
晏璇端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问道:“筱姐姐,梅大哥可在家?”
“玉尧他早起去了铺子,一会便会回来。”
“哦,那等他回来,一并把个脉吧。”
玖筱筱瞬间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晏璇轻轻合上茶盖,笑道:“姐姐你是断绪之症。我观你身体康健,原先底子该是极好的,是落胎那会没养好身子,加之忧虑过重,往后要放宽心才是。”
玖筱筱心跳蓦的快了两分,虽然晏璇没承诺什么,可就是觉得自己的病有了希望。
晏璇在这里喝了两盏茶,吃了好些点心,梅玉尧才风风火火地赶回了。
玖筱筱忙起身,推着自家夫君说了会悄悄话,才走到晏璇跟前。
梅玉尧早听梅玉彦说她回来了,想起小时候的情谊,脸上露出笑意:“璇妹妹,多年不见当刮目相看。”
晏璇小声哼哼:“别听梅哥哥瞎说,行不行的,还得看将来。”
总觉得这句话有些歧义。
梅玉尧轻咳下:“筱筱说,你要给我号脉?”
“嗯,梅大哥,坐下吧。”
自玖筱筱不慎小产,夫妻二人多年未有子嗣,梅玉尧从未想过问题会出在自己身上。面对邻家妹妹疑似要给自己看那方面的病,饶是他平时再沉着冷静,面上也染上了赧意。
再看晏璇眼神坦荡,语气随意,梅玉尧只好暗暗咬牙强装镇定。
晏璇低头忍住了笑意,哎,这男人莫名的自尊心啊。
待把过脉,晏璇点了点头,提笔写下一张药方。
梅玉尧夫妻虽没多问,可眼神里的期待犹在。
晏璇将方子交到玖筱筱手上:“按上头的,每日熬一碗汤药给梅大哥服下。我回去给姐姐做些蜜丸子,一日两服,先调养个月余看看。”
夫妻俩对看一眼,倍感意外,梅玉尧顾不得那点拘谨开口道:“璇妹妹的方子真的可行?”
晏璇收好自己的药箱,回看他俩:“且行且待。最重要的还是你们二人都不要忧思过重。”
【有新的提示:妙手回春,生命值加0.2%。】
晏璇撇撇嘴,她这药丸还没搓出来,生命值就加上了。
小九:【这是梅玉尧的加分,之前还没有大夫给他看过病。】
晏璇:感谢以往世界的科普知识。
出了梅家上了马车,梅玉彦送晏璇回去。
“明日,我请你去纤云坊听戏怎么样?”
晏璇摆弄着桌上的一只机关小狗,全身以榫卯构造相连,然而四肢却能灵活摆动。
梅玉彦见她玩得入迷都没应他的话,便道:“小玩意,你喜欢就拿去。”
“突然就不喜欢了。”
梅玉彦:“……”这是在闹脾气呢。
“刚刚我说,明日去纤云坊看戏,你去还是不去?”
“去吧。”
“一会路过点心铺,再买些你爱吃的梅花酥饼。合意饼和七巧点心也买一些,我记得卢姨喜欢吃。”
“你怎么这么清楚我娘的口味?”
“直说你买不买吧?”
“……买。呃,反正顺路,再去一趟酒肆,那儿的菖蒲酒也不错。”
菖蒲酒,是晏时蕴平时爱喝的。
梅玉彦支着头,斜睨着晏璇轻笑。晨间,也不知是谁说没跟家人吵嘴。
晏璇侧过身,撩开马车帷幔,微风拂过窗口吹散她颊上的热意。
街市上有几个黑衣随从护着一个着青色长袍的男子走来,与梅玉彦的马车堪堪擦过。晏璇下意识垂眸,对上了一双如蛇一般冰冷锐利的眼睛。
她的心突地一跳,立刻放下帷幔,阻隔了那道令人不适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