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全然陌生的魔气,还有来自少年人的怒吼:“我不放开!你不许上去!”
一听这个声音,封澄便脸色一沉:“陈云怎么在这里?”
变了脸色的不止封澄一个,听到陈云声嘶力竭的声音,陈风起一贯八风不动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了裂纹,他也终于坐不住了,豁然起身,脸上竟然有了能称之为恐惧的神色。
只听陈风起怒吼一声,手上灵光爆现,猎鹰一样俯冲下来,人魔躲闪不及,竟然被他一记暴击冲了出去!
当真是舐犊情深,慈父心肠。
人魔正砸中堂中香炉,发出了沉重一声。
陈风起正要继续向山下去,不料一杆血色长枪却拦住了他,他的眼中闪过凶光,看向木仓的主人。
——这人戴着狰狞鬼面,手爪也惟妙惟肖地仿了恶鬼天魔的样子,提木仓既稳又有力,一见便是常年使木仓的人。
木仓,百兵之王。
修士之中,使什么武器的人都有,可使木仓的人却少,修士入道,大都是个风度翩翩、仙风道骨,兵器于其,只是个便于使用灵力的载体,木仓既不便携,又难使,故用者少之又少。
细细一琢磨,使木仓的,且使得好意思拿出来的,好像也只有天机军中那几人了。
短短一瞬,陈风起的脑中不知过了多少个来回,他按捺着心底的焦急与怒意,冷冰冰地打量着岿然不动的封澄。
一个女子,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没听说过有这号人。
“你是在拦我?”陈风起寒声道。
封澄不说话,赵负雪眯了眯眼:“下不去了,那唱戏的有古怪。”
唱戏的?
陈风起的脸霎时一阴:“有古怪?呵,就凭他陈絮!连点灵力都没有的废物!”
陈絮?
封澄道:“这个名字倒是有意思。”
这个儿子叫絮,那个儿子叫云。
絮者,与云形似,凭风而起,终落尘埃。
人魔却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定住了,她艰难地爬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此时的她眼睛也不直了,目光也不凶狠了,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她的眼眶流到脸上,封澄耳朵听得灵,依稀地分辨出,她喊的是个“阿絮”。
陈风起冷哼一声,作势便要向封澄劈去,不料一灰扑扑的东西猛地滚进来,陈风起定睛一看,猛地收住了手:“阿云!”
那灰扑扑的东西艰难地爬起来,抹了抹脸——正是陈云!
雨声越发地大了,这排山倒海的雨声与电闪雷鸣一同在颛安峰前交织。
在这电闪雷鸣声中,有一人缓步迈了进来。
不,已经不能说是人了。
来者穿着一身大红的戏服,面上戴着狰狞鬼面,喉咙处一道血口又长又骇人,上面还有结痂的血迹,他手上提着一把长刀——与其母的长刀一模一样。
“果然,”封澄的声音比从前凝重许多,“这个魔气,不像是人魔——是地魔。”
仿佛是为了应和她的话,四周的魔气骤然纷乱无匹地笼罩在了这片颛安峰上,与之相对的,漫山灵秀风景霎时灰暗,溪流干涸,芳草枯黑,天地上下,唯有一片暗暗的红云。
这简直是今夜最坏的消息,封澄心道,无论来者是人魔还是天魔,她包管能把人捣死八百个来回,可偏偏地魔,是根本不吃武力这套的。
正在此时,她听见身边的陈云震撼道:“变成地魔,他怎么变成的地魔?宝华楼之地魔,尚且能说是众女之怨而生,他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成了地魔?”
赵负雪的脸色也说不上好:“今晚死了多少陈家人?”
陈云一怔:“……我,我还不知道,听说是,很多……”
很多就对了,赵负雪强运出灵力,见素上又有白光浮现,他站在了封澄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这就对了,这地方是陈家的地盘,出事的是陈家龟祭,死了不知多少的是陈家的人,成魔的又是陈家的血脉,他心中仇恨欲念皆足,人脉地脉血脉都有了,成地魔有什么问题?”
“我说他怎么那么痛快地要死,”封澄冷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你还一路不死心地追着拦上来,”赵负雪又瞥了陈絮一眼,“说不准,陈絮一开始都不打算对你动手。”
“……”陈云被这两人一呛,张了张嘴,沉默了。
陈絮,既颛安峰地魔,从容得像是大戏登台一样,行走身段,皆是当红花旦的风情。
可走到门口,颛安峰地魔却怔怔地定住了。
他见到了满脸血泪的母亲,她趴在地上,不住地向他爬行而来,颤抖着向他伸出手。
颛安峰地魔沉默了,他低着头,缓缓地跪了下去。
封澄蓦然心口一酸。
母子之间,上次见面,尚且母慈子孝,日子平淡,却有彼此相依为命。
而生死之别后,再次重逢,已是一人血泪,一人疯魔。
填平二人生死沟壑的累累血债,种种恶业,已经无法被忽视了。
“娘……娘亲……”
封澄猛地闭了眼睛。
赵负雪不动声色地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你在发抖。”
封澄涩然道:“有时候也觉得,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赵负雪怔了怔,他喉头滚动,方要说话时,却见封澄把木仓一甩,恶狠狠道:“事已至此,只能用这个超度陈风起了。”
赵负雪:“……”
他哑然失笑,即将出口的宽慰便被吞了回去,封澄瞥见他含笑,不解地歪了歪头,疑惑他笑什么。
一旁的颛安峰地魔跪拜完,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将身边地母亲搀扶起来,面对着脸色铁青的陈风起,懒懒地丢出了一块破旧的木牌。
陈风起拿到木牌的刹那,脸色剧变。
颛安峰地魔款款道:“我的法则,只有一条。”
没有涂改,没有生僻字,没有奇怪的语言,没有隐藏线索。
“陈风起挫骨扬灰,魂飞魄散,向何眷谢罪。”
陈风起抖着手,拿着的木牌当啷一声落下,这个威风八面的陈家家主,终于颤抖着露出了苍老之色。
颛安峰地魔道:“如何,你是自己做,还是等法则反噬,落到我手里来?”
亮出来的法则都是这般凶残了,违反的可怖后果,可想而知。
陈云猛地扑过去,目眦欲裂道:“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么做!他是你爹啊!?”
他扑过去的刹那,一旁的何眷一把将他掀翻过去,冲着他呲牙,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从前视若珍宝的儿子受了欺负,若放在平常,陈风起一定是回让对方知道“陈”字是为什么在西琼叫得这么大的,可他此时的脚却不住地发软,口中只不断地喃喃道:“眷儿,阿絮……我们一家人,至于……至于如此吗?”
“我,碰到你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突然间,一直只会流泪与吼叫的人魔说话了。
她与魔的本能相挣扎,一人一魔抢夺着喉咙的操控权,故她说得格外缓慢,格外认真。
“你说,你没有家,没有人要你了,才,流浪街头。”
何眷慢慢地走近他。道:“我说,我给你,家,我要,你。”
陈风起眼睛睁大,不住地向后退。
“我,杀鱼,养你,还,生了阿絮。”
她的目中缓缓地流出血泪:“你不是,没有家吗,可为什么,杀了我们?”
颛安峰地魔阴寒道:“家主大人在山下躲够了清闲,便偷偷带着一个身无灵力的儿子,回去迎娶了大家出身的高贵娘子。”
“可惜我不知那是你的新娘子,我只觉得,爹就该娶娘,于是我冲到了她的面前,叫了她一声娘。”
“从此以后,我过得连你陈家的狗都不如,日日挨打,顿顿吃不饱饭,因为没有灵力,被你陈家的每一个人欺辱。”
他弯下腰,把木牌捡起来:“我不怕的,我以为我忍到长大,我就能逃出去,然后去找我娘,给我娘过好日子。”
陈风起步步后退:“不,儿子,好儿子——”
陡然长刀砍向了他的脚尖:“然后在你小儿子出生当日,你以我偷偷修习邪道为理由,判了我死罪。”
“为什么?”
风起哀嚎道:“我错了——我们是一家人啊!”
颛安峰地魔冷笑一声:“陈家主,我在你手里死了两次,第一次我逃了,第二次,我的肉身已然归于了颛安峰地牢中,而你的妻子,不是早在多年前,便被你一条白绫送了命吗?”
暴雨瓢泼,撒了进来。
“你在说一家人——可这儿,哪有你的一家人?我们分明是血仇。”
封澄沉默了。
这地魔规则的指向性越强,发挥的效力便越显著,现在这木牌上只刻了一条法则,完完全全是冲着陈风起去的,按理说,这里应该没有她与赵负雪的事情了才对。
可不知为何,封澄的心底总是不安。
她忽然便嗅到了屋内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药气与冷香。
这个味道,她闻到过的,在押陈絮上山时,她便闻到过这个味道了。
陡然间,陈风起摘下了手中指环,哀嚎道:“先生,先生……救命!!!”
封澄瞳孔骤然紧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