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昂往太子赵桓的方向走去。
东宫有些流言,说太子因为不太受今上宠爱,并自母亲王皇后去世后,经常噩梦惊醒,会发怒,会幽咽,后来好些了,可时而还会怔怔地看着悠游的鱼儿,就那么纹丝不动地坐个大半天,世事不关心,让人难以琢磨。事实上,太子对皇宫人事深怀兢畏,活得小心谨慎。
这位十九岁的少年也生得极好看,继承了今上的眉清目秀,粉面朱唇,与皇弟郓王赵楷五官相似,惟独气质不同。
郓王明眸流盼,神采奕奕,唇边总噙着一缕温暖且调皮的笑意,然而太子面相有些阴郁,连走路时也略微低头。
王昂一边暗自打量太子,与林道士擦肩而过时,低语忠告:"道长小心,许多人看着,莫给郓王殿下惹是非。"
趾高气昂的林灵素惊愣了下,顿失几分神气,回头望了一眼后方的太子,还有正从远处行来的郓王,思忖须臾,旋即拐弯走往别处。
王昂候在旁道。
他微微低头,皂帽上的簪花是官家御赐的粉色木芙蓉,衬着他略微桃红的双颊,长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道阴影,更使得他鼻梁高挺,面庞俊美。
"太子殿下。" 王昂朝路过的太子躬身作揖。
太子赵桓早注意到他了,放缓脚步,朝他斜睨一忽儿,漠然离去。彼时太子朱红蟒袍,头带冕冠,挺胸抬头时颇有君主威严。
随后跟来的李纲与张焘也恭立在几步之远。
"太子殿下。"
太子赵桓见到李纲时,倏然神色柔和,走到他面前,扬起好看的唇瓣微微笑道:"李伯纪,听闻你熟知资治通鉴,我有些疑惑,闲时想向你请教。"
李纲没有料到太子直呼他的字,实为意外,激动之情跃然于颜:"臣怎敢指点太子殿下,如能为殿下效劳,臣必当尽心尽力!"
太子颌首,沉郁的眸光现出光华:"甚好,你若有空,过会儿可来我府邸一聚。"
"臣遵命。" 李纲朝太子深深作揖。
太子又看向张焘:"如果我没记错,你是新科探花?有空也可一道来。"
张焘亦是惊讶,忙拜谢。
周边不少朝臣都在暗中观察,太子不好多逗留,在侍从的陪同下离去。
李纲凝视太子的背影,片刻后,回神走向王昂:"多谢叔兴兄,方才我险些急躁,若是与林道士起冲突的话,反而会让太子在众目之下有失颜面…… "
"我未做甚么。" 王昂微衔笑意,拍了拍李纲的肩膀,"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你们且去准备下。"
王昂与他们辞别,随之望向远去的太子,眸光隐约一股意味深长的笑意。
几年前,太子家令杨冯被处死一事,令东宫大为惊震。当时是因为内侍大臣杨戬上奏,说杨冯为太子四处游说,徽宗听闻震怒,处死了杨冯。去年十月,太子赵桓喜得一子,徽宗大悦,欲封长皇孙赵谌为崇国公,王黼却进言反对,故意弱化太子的权势。如今东宫人心惶惶,除了那位太子舍人耿南仲,还有今上宠信的重臣李邦彦,可以辅佐太子的能者也不多了。
彼时郓王赵楷路经,在王昂身边顿住脚步。
"郓王殿下。" 王昂察觉赵楷的不悦。
因为后头跟了好些位大臣,赵楷不好对他说什么,用眼神示意了下,大步走开,随行的王黼瞪了王昂一眼,旋即紧跟郓王而去。
"精彩,真是精彩。"
彼时有人轻轻抚掌,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蔡京,蔡太师。
适才就在旁处观察的蔡京靠近,饶有兴致地看向王昂:"状元郎可真敢哪,今日是怎么了?平时你见到老夫,也总远远地绕道而行。"
蔡京年逾七十,难免有些老态龙钟,但言行举止贵气儒雅,风姿犹存。年轻时这位可是相当著名的美男子,一双凤目生得无比漂亮,双眉秀长,懂面相的都知道,眉长过眼,福禄无边。仕途上,蔡京几番大起大落,终又站于风光无限的巅峰,实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王昂恭敬作揖:"蔡相公气场磅礴,下官不敢接近。" 随即他抬起那副淳美的面庞,眨了眨修长深邃的眼睛,彷佛不堪与蔡京直视。
蔡京似笑非笑地凝视他,低声道:"志向远大,是好事,不过莫要选错方向。"
蔡太师从来不是个寻常人,据说他年轻时能够目不转睛地盯看正午的太阳,心志坚如磐石,明察秋毫,如今虽然人老眼花,心里依旧明亮敏锐。
王昂垂眸,掩住目光之中那道森寒的笑意:"下官不明蔡相公所意,蔡相公实在高看在下了。" 语调听来颇为吃惊。
"有趣。" 蔡京抿出一个阴笑,耳语道,"老夫有所耳闻,倒是要看看,所谓的日久见人心。"
待蔡京走远,王昂缓缓抬起冰寒的双眸,清俊的面容露出阴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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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后,王昂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往通宵热闹的桑家瓦子,走入附近酒楼。
再出来时,他已摘去官帽,戴一顶软布头巾,外披黑色氅衣,步行去往甜水巷。那里是京城著名的风月之地,聚集三教九流,分外杂乱,很容易隐没于人海之中。
彼时淡月疏星,他低头绕过众多燕馆歌楼,最后拐入一条小巷,环顾无人,轻轻叩响一扇木门,带着有规律的节奏。
少顷,门开了。
王昂疾步迈入,旋即掩门。
陆离的火烛光影将他们的面容照得阴暗不定,扑簌迷离。
王昂与他凝视片刻,这个少年正是他的书童花玖。
"公子……" 花玖紧紧拥住他,讶道,"你怎么来了?"
王昂冷峻的面庞现出浓烈的阴郁:"阿玖还好么?"
"挺好,成天念书,阿玖长进不少呢!" 花玖在他温热的怀里流连许久,慢慢地抽出身,"公子先坐会儿,我去备茶。"
王昂拉住他:"不用,你坐着,陪我说会儿话。"
"那我先收拾收拾。" 花玖赶忙将本就干净的屋子又收拾了下,还将墙角的床被也整了整。
屋子很小,十来步就能绕个圈,不过干净得一尘不染。
"地方小的好处,收拾快。" 花玖坐回桌旁,挽唇微笑,双手托腮看向王昂,似乎还是曾经那个爱笑的花玖,只是在跃动的烛光之下,那份纯真的快乐显得朦胧恍惚。
这一刻,王昂抬袖掩面:"是我对不起阿玖,让你独自一人躲在京城。"
花玖惊惶:"公子别这么说,看着你难受,阿玖伤心……" 花玖抿紧嘴唇,眼见王昂轻微颤动的双肩,他也潸然泪下,随之蹲到王昂身旁将头枕在他的腿上,"确实,阿玖想念公子,想念王娘子,想念曾经的一切…… 阿玖想与公子继续朝夕相伴,看公子读书写字,听公子吟诗抚琴,谈天说地…… 公子,阿玖想你……!"
王昂泪濡于睫,一遍又一遍地摸着他的头:"阿玖哭罢,哭出来会舒服些…… 再有两三年,待我达成某些目标,阿玖就可以尽情地,去过想过的生活…… 只是如今,再忍忍,因为除你之外,我不信任任何人。"
花玖压抑哭声,使劲摇了摇头:"两三年算什么…… 曾经,阿玖失去双亲,舅舅对我当作牛马使唤,饭也有一顿没一顿的,阿玖受不住凌辱,出逃后沦落街头,险些自寻短见,是公子收留了我…… 从此阿玖衣食无忧,还能读书念字,公子总是温柔待我…… 所以,忍耐个两三年算什么,一辈子也可以,阿玖的命是公子的!"
王昂眼眶湿红:"阿玖记着,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你喜欢读书,且有天赋,三五年后,也要尝试科举,这是你曾经的理想,为社稷为民生。" 顿了顿,他正色道,"我说的这些,记住了么?"
"嗯,阿玖记住了。" 花玖泪水涟涟地抬起头。
今晚花玖在家就穿着文士白襦,发簪碧玉,清秀儒雅,刚及十五岁,已然是位束发的少年,他喜欢读书,想像自家公子那样进士及第,金榜题名。
痛诉后,花玖的情绪逐渐缓和,抹泪起身:"今晚公子难得来家,多坐会儿,我去烧水沏茶。"
王昂亦站起身,定睛看他:"几月不见,阿玖又长高了,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吃些好的,每月的花销够用么?"
一年前,小花玖才高至他的胸口,现在快到他的肩膀了。
花玖挺直身子,笑了笑:"公子放心,钱足够了,还有盈余呢,我现在每天吃得忒多,感觉是饿死鬼投胎来的。"
就当花玖去到旁边烧水时,王昂走去桌旁的书柜,里面大部分古籍是他给的,整理得十分妥当,其旁放置两只鎏金银香球,书柜旁边挂着一副汴京民俗画,王昂认得这些,都是王楚嫣曾经送的。
花玖端来茶点,被泪水洗过的双眸尤为晶亮:"睹物思人,每当我看见这些,就会想起你们。" 随即他指着茶盅,"这两只建窑黑釉兔毫茶盏,也是王娘子送的,茶也是。公子,王娘子一切安好?"
王昂喟然而叹:"她时常惦记你,每回我只能说谎掩饰,敷衍了事。"
王昂与花玖聊话一番,继而神色冷峻地说道:"阿玖,之前我说过,只需要你帮忙做三件事。第一件,快到时候了,你千万小心,附近的道路熟悉了么?"
花玖应诺,凑近耳畔:"已经十分熟悉,公子尽管吩咐,需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