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赫拔抓人在那破落小院搜寻忘怀之际,这狡猾的人早就翻出院墙跑出去了,她动作之迅速,身法之轻捷,实在可算得上是世所罕见了。
那忘怀出得院门,雪夜之中不觉疲惫,提气疾行,几个起落竟又回到了那处废园之中,左行右拐就又行到那一处假山断墙之后,而受那寒冷所限,这才叫人嗅闻到那淡淡的血腥之气,借着那淡淡月光一瞧,这才瞧见那墙角阴影之处有一摊血迹,好像是人呕出来一口,只有边缘红艳艳从阴影之中冒出头来,露在月光之下,已经隐隐有些发黑了。
人不见了。
忘怀双眼一眯,面具后眉头一挑,唇边勾出一抹玩味的弧度,长长呼出一口白气,目光顺着那面前一深一浅的脚印和拖行痕迹,循着方向去看,却见得又回到了苏帕瓦里的院落之中,但不知落进哪间房子里去了。她暗叹一声,抬掌激起一片飞雪,将那血迹和足迹全数掩盖住,这才踏上那断墙,轻轻跃起,便又回到了那苏帕瓦里的院落之中。
这后院并不是很大,甚是安静。忘怀站在院墙之上,身子隐在黑暗之中,目光扫视庭院,极为轻易地就瞧见白雪之中一条痕迹。正当她心道这人不知善后之际,忽在寂夜之中听得低低一声开门吱嘎声响,忘怀循声望去,过了数息就听见脚步声响,踏在厚厚的雪中,发出轻轻的嗤声。
忘怀眯眼借着月光一瞧,但见得有一个人一瘸一拐取了笤帚出来,脚上虽慢,但手脚利落,将那白雪之上所滴落的血迹连同方才的拖行痕迹全数抹去掩盖。这人出来的屋子又在偏僻一角,想来并无什么人来。忘怀心想:“原来这人腿脚不便,这才慢了一程。”
思忖间,这人已将短短路途之上的血迹和痕迹全部抹除干净,转身便走,忘怀几个跃步,从院墙逼近,这才彻底瞧清楚这人相貌,心中不由大吃一惊。
这人跛着脚,个子也不高,半张脸上是被火焚灼之后留下来的痕迹,半张脸倒是清俊。
——正是方才在屋子门口要给苏帕瓦里收拾那两个小童尸体的阿七。
忘怀心道:“怎么是这人?”方才在院中,忘怀便从赫拔与苏帕瓦里口中得知,这个名叫阿七的小子乃是苏帕瓦里惯使的心腹要人,可现下这个阿七却又将人带走,又抹去踪迹,又不知是何缘故。
忘怀心中好奇,便几步攀援至那阿七方才进去的屋子之中,见那窗户因为年久失修而不能合上,倒留出一条小缝来,便使了个倒卷珠帘,从那破屋的窗缝之中向内窥看。
只见屋不大,中间亮起小小一个火盆,火盆旁一坐一蹲两个人,只见先前与那赫拔搏斗的灰袍独臂人便坐在那里,倚靠着墙壁,而他身旁蹲着的,正是方才扫雪的阿七。
那灰袍独臂人依旧面上包裹严实,只露出那只右眼,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不定,好似风箱拉动一般,声音也变得微弱,想来先前叫那城主府中赫拔的“主人”伤了,后来又费尽气力同那赫拔搏斗,那伤势便愈发严重了。
只听这灰袍独臂人道:“你……你是谁?你做什么救我?”那阿七在一旁火盆拨弄两下,叫那屋子里稍稍暖和些之后才道:“你已叫人盯上了,要是落到那群人手上,你非要送了性命不可,你这样,实在是太过愚蠢。”倒是半点不回答那灰袍独臂人的问题。
灰袍独臂人听阿七这样说,颇为惨淡地笑了一声道:“这……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死也好,活也罢,我……我非做不可。”
阿七听他这样说话,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这样,不过枉自送了性命。”旋即顿了顿继续道:“报仇也有很多种,当你远远弱于你的仇人,隐藏锋芒才是最好不过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阿七的声音又冷又哑,简直就像一只乌鸦一样难听。
灰袍独臂人听得阿七这样说话,似乎觉得很是有趣,重重喘了两口气才道:“是啊,蛰伏等待机会也是一种方法,只是……那是要放在有时间有耐心的人身上才能做成,可是我……可是我……”
他说话间似是喘不过气,但身子受了伤,便是动一动都很艰难了,对阿七道:“恩人,你帮我个忙吧,那血把蒙面巾浸透了,我喘不过气,求你帮我解开。”
阿七听他这样说话,先是一愣,而后道:“你……你不怕我瞧见你长什么样子吗?”
灰袍独臂人无奈苦笑一声道:“你要是想害我,只消叫了人来将我抓起来就是,又何必将我拖到这里,又给我点火,又想给我治伤?”
顺着灰袍独臂人的眼睛,忘怀这才瞧见这阿七脚旁丢着一个小小的布袋子,借着火盆微弱的光,可以瞧见里头是几个形制粗糙的瓷瓶,想来是药物之类的东西。
阿七听着这灰袍独臂人说话,静默片刻,忽的伸出手来将这灰袍独臂人面上的蒙面巾取了下来,忘怀这才瞧清楚这灰袍独臂人到底是什么长相,这人头发似乎刚刚长出,并不甚长,乱蓬蓬顶在脑袋上,胡子也是毛茸茸一团花白,沾满了血迹,但这些至多不过是叫人觉得他是一个狼狈落魄的流浪汉,不会叫人觉得可恐。
但人人瞧见他的长相,只怕都要忍不住打个激灵,盖因这人左脸上一道大大的疤贯穿了左眼左眉,眼睛便是勉力睁开,也只能还看见浑浊发灰发白的眼球,显然他的那只左眼早就瞧不见东西了。
忘怀借着室内微光瞧清他的容貌,这人面上满是风尘,眉头紧皱,好似有极深极重的仇怨苦恨,面上肌肤发干发黄,可又透出一丝不一样的红来,显然身子已经因为寒冷和受伤发起烧来,老态毕现。直到此刻这才明白方才这人说的那句“有时间有耐心的人”是什么意思,盖因这人年约五十左右,身上又有残疾,若是真如阿七所言“隐藏锋芒,蛰伏待时”,怕是等不了这么久了。
那灰袍独臂人面上的面巾一被掀开,就长长喘出一口粗气,低哑着嗓子道:“多谢你。”阿七深深看他一眼,查看了一番他的面色,探出左手来:“你的伤很严重,我没有治你的本事。”
灰袍独臂人惨然一笑道:“不,不,这样已经很好了,没叫我死在他手下,没叫我一个人孤零零死在野地里……雪……我已经快二十年没有瞧见了,真美,但也真冷……”说话间,他的精神已经模糊了,眼睛半阖,开始说起一些没头没脑的话。
阿七瞧见他这副模样,低低叹了一口气道:“你要是死了,兴许还快活些……”言语之中竟满是凄凉之意。
但话没说两句,阿七却忽的听见喀喇一声,旋即风雪吹进来一小会儿便即刻停止,而后阿七便瞧见窗前站了一个高挑的人,手中执剑,面上戴着一个栩栩如生的恶鬼面具,不由吃了一惊,立时皱眉问道:“是谁?”
忘怀瞧着阿七,声音闷闷,不辨雌雄:“若不是我方才将人引走,只怕你同他早就死了。”
阿七心中隐约明白此人所言,又察觉出这人并无恶意,但尚未来得及反应,说话间这人便迅速走上前来,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丸丹药拿在手中,对着阿七道:“你将他扶住。”
阿七心中尚且不明这人到底要做什么,不由皱眉道:“你要做什么?”但不知为何为这人气势所慑,又或许是见这人真有法子,竟也真的伸手将这灰袍独臂人扶住了。而后见这人略点了点头,单手捏住这独臂老汉的下巴,将一丸丹药送进这老汉口中,阿七离得近了,接着微弱火光瞧清这丸丹药现出一种清透的碧色,又嗅闻到那丹药有一股宜人的清香。却见这鬼面人将药物送进了那老汉口中,又轻轻一点这人身上一处穴道,药便叫这老汉自己吞服了下去。
而后这鬼面人又伸手一探老汉鼻息,阿七听到这人低低道了一声不好,便急忙将掌心贴在这老汉后背,推按一番,这老汉呕出一口血来,鼻息这才由弱转强,蒙蒙睁开那只独眼,可忽闪一会儿,便立时又闭了回去,若非胸膛仍然微弱起伏着,只怕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到了这时,阿七才听见这鬼面人语带欣喜道:“好了!呕出来就好,今夜想来没什么事了!”话到这里,却忽的又忧愁起来:“但是他这伤,寻常人只怕是治不好的,我这药也不过是暂时压制住他的伤势罢了,接下来几日用药治伤才是关键。”说着说着,那鬼面人便又抬头看向阿七:“只不过……他的身份,想来也请不来好的大夫吧?”
阿七略略吃了一惊,而后稍定心神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那鬼面人见阿七模样戒备,却不知为何微微一笑道:“罢了,罢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况且……”
阿七觉得这鬼面人神秘莫测,心思机敏,竟好似什么都清楚,什么都能看透一般,不由心中一震,心道:“这人……这人竟好似什么都知道一般,难道……难道这人连我的身份也……”
鬼面人不知道阿七心中所想,但见面前之人警惕神色越来越重,竟忽的拔出剑来,将手一送,在阿七尚未来得及反应之际,又听得铮的一声,便已收剑入鞘。
面前这人一手拔剑收剑的速度极为迅速,阿七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那鬓边便陡然一凉,急忙低头去看,却见自己鬓边一缕头发已叫人削了下来,正正好落进火盆之中,被火舌迅速舔舐,在燃烧殆尽之前,发出一股焦臭的气味。
这一剑极为迅疾,且削下的那缕头发紧贴阿七面庞,若是稍有不慎,掌握不好,只怕立时就会在阿七面上划出一道口子来,可现下只是将头发削下,可见此人剑术精湛了。
忘怀见阿七神色不动,眼中只是一震,竟又恢复如常,不免有些佩服阿七的胆量,心中暗叹,可现下开口道:“我若真想害你,只怕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便已取了你和他的性命了,又何必救他,还同你费什么口舌?”
阿七安静良久,才哑着声音道:“你……你做什么要帮我?”
忘怀听阿七问完,先是一愣,而后低低笑了一声道:“因为我很好奇这人到底要做什么,要是他现在就死了,我岂不是永远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吗?”
阿七先是一愣,而后道:“这……这就是你要帮我们的理由?你……”
忘怀笑道:“当然不仅仅是这个理由,我好奇他,我也好奇你……”
阿七在昏暗之中根本瞧不清这人的眼睛,但瞧见这人铁面具下的唇勾起,不知为何却觉得这人邪气森森,心思莫测:“好奇我?好奇……”
忘怀道:“你的主人在追捕他,你却要将他藏起来,你说……这难道不值得我好奇吗?”
话音刚落,那阿七便忽的扑上前来,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便要往忘怀胸口刺去,可是阿七身子不便,又没功夫傍身,那匕首还未触碰到忘怀衣衫,便叫她用剑鞘挡住,推开了去,轻轻跌在地上。
忘怀惊异于阿七的突然出手,但又赞许道:“杀人灭口,斩草除根,你要杀我,这实在是个再正确不过的选择了。你忍辱受骂藏在你‘主人’身边,想来必定是有别的事情,我方才还有些怀疑,现下倒是确定无误了。你明知你打不过我,却还是要出手,想来这件事定然对你非常重要。”
阿七没有回答,正欲起身再攻,可人还未站起,脖颈上便已叫忘怀冷冰冰一把剑架住了,但听忘怀道:“不过,你是谁,你的目的是什么我虽然好奇,但也不想多问,我不会杀了你,也不会检举揭发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
阿七跪坐在地,下意识出声问道:“你……你究竟是谁?”
忘怀偏头瞧了阿七一眼道:“我是谁很重要吗?哦,对了……”
“什么?”
“我听说你家‘主人’认识一位能治他多年头痛顽疾的人,你要救这老头,为什么不去试试找那位医者?兴许那人心肠软,你求求她,她就愿意帮你的忙……”
“你是说优妮尔……可我……”
阿七猛地叫忘怀指出一条明路,心头一跳,可旋即又想到什么,立时将嘴闭上了。
“我说了,你可以‘试一试’,兴许那人心肠软呢?”
而最后两个字刚一落地,那鬼面人便将身一转,把剑一收,站在那窗前,将窗打开。
屋外的月光和雪花被冷风裹挟着冲进这间破屋,阿七瞧见月光笼在这人身上,只觉得如梦似幻,又觉得面前这人恍若天神,但再一看却又似魔似鬼。
然后又听得吱嘎一声,那冷风又被关在窗外,只能听见木头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哔剥声响。
方才诸般就好似一场梦。
屋子里再没有第三个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