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觉忽然想起今早去宫里拜见母后时看到的一件事。
余嬷嬷在母后身边伺候了快三十年,也就给母后梳了快三十年的头发,这本应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活儿,今早却险些伤了母后。明明她手里已经换上了尖锐银簪,却仍以为是梳子,直直地就要往母后头上扎。
万幸被他撞见,才一把制止了,不然现在就是把整个太医院都叫过来,也不一定能把人救活。余嬷嬷下手扎的那一瞬,分明是用足了劲的。
皇后自己也吓了一跳,余嬷嬷是她的家生婢,三十年忠心耿耿,从未做过什么对主子不利的事儿。问她怎么了,只像是失了魂,好半天才听见有人喊她。再一听旁边小宫女七嘴八舌唬她差点划伤皇后娘娘,直接腿软跪倒在地上,哭着祈求饶命。
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是突然间眼前一切都很恍惚。明明上一刻还知道自己在给娘娘梳头,下一刻就回到了从前还陪着娘娘在闺阁时,被不知道哪儿窜出来的野猫扑倒,气得她伸手就要去打。
“目眩、出现幻觉,这是不是中了霭藤草的毒?”
涉及到了自己母后,公孙觉变得敏感、又极为严肃。看似在问一旁着小太监服冠、身姿却笔挺有型的裴珩,实则已经对此事定性了,就是安阳意图用霭藤草谋害皇后。
裴珩动了动勒在脖子上的粗绳,清清嗓郑重说道,“有八成像,让我先检查一圈。”
半个时辰前,他刚练完心经想要休息,就听身后有人火急火燎地打开了他的牢门,定睛一看竟然是纪容棠,而且眼睛里满是急切。
他不知道发生何事,只是本能地迎上去问怎么了。
待牢房中微弱光亮完整映射进纪容棠的眼眸,他才看清那双琥珀眸子里不仅仅是焦急,还有一丝紧张、向他救助的意味,他彻底慌了。整颗心都悬吊起来,哪怕一片落叶刮过,都会带动他的心摇摆不止。
他二话不说换上纪容棠递过来的衣服,麻利系好扣子,还不忘安慰她,“别怕,有我。”
直至出了大理寺,借着幽幽月光,裴珩方才看清自己穿的,是一身不带任何花样的暗蓝色宫装,这是……
抬眼又见一驾马车停落在门前,流纹轿帘掀起,露出那张端贵雍华的脸,是太子?
纪容棠没给他反应的时间,一把拉起他的手,三两下就登上了轿子。
“殿下怀疑安阳公主已经将霭藤草带进了皇后娘娘的寝宫中,这次带你我二人乔装进宫,就是仔细检查一番娘娘的寝宫。如果真的有,一定要全部找出来……”
纪容棠目光炯炯,说得郑重其事,裴珩却渐渐放下心来,不是她有事就好。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觉得应该叫做喜欢。
那日问舅舅,为什么总会想到另一个人?为什么想到那个人的时候还会心有盼望?舅舅没说为什么,只让他好好记住这份感觉,然后坚定追寻下去。说这样就能找到快乐。
后来看护云舒时,纪容棠调侃他才是喜欢男人的那个,他竟下意识失语,无法反驳,因为彼时他的脑海中全是纪容棠的样子。有缜密冷静拆穿他谎言时的锐利眼神,有大胆设局诱捕孙兴时志在必得的笑容,还有被他在街角暗巷偷袭时仍强壮镇定的勇敢神情。
以致于听到云舒偷听了二人对话醒来后,对他说的那一句话“我也喜欢她”,他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是木讷点头,像是答应了要跟云舒公平竞争一样……
裴珩攥了攥藏在袖下的拳,仿佛刚才某人握过的触感还在,软软的,凉凉的,和他正正相反。
“裴珩,你先来看看这里。”公孙觉指向早上皇后梳头时用的妆台,并命人将里面的钗環首饰全部取出来,摊在台面上。
他隔着白绢布一一查看,并无染色痕迹。又叫宫女打来两盆清水,悉数倒了进去,一边低头挤动鼻子嗅着,一边回话道,“这些都没毒。”
而且仔细检查余嬷嬷身上宫装鞋子,甚至连头发丝都没放过,依旧没有什么霭藤草的痕迹。
纪容棠没有那么敏锐的视力和嗅觉,不敢在寝宫里乱动,只能用目光一直紧随着裴珩。落到一处鎏金香炉上,些许洒落的香灰吸引了她的注意。给了裴珩一个眼神,示意他检查一下香炉,香气堆叠,也能掩盖住霭藤草的苹果味道。
不过很可惜,她猜错了。
“皇儿,安阳她真的能……”皇后还是久久不能相信,自己一直当做亲妹看待的小姑子会想要毒害自己。“又为何本宫没事,反倒是余嬷嬷有了症状呢?”
“娘娘,可能您平日一直用上好的温良补药保养身子,所以相比起常人,抵抗力自然就要强上许多。”裴珩并不太懂医理,只能试着解释。
公孙觉迟疑片刻,还是将王隆案件一些未公开的细节、以及从前他与安阳之间的隐秘过往都告诉了皇后。
“母后,您再仔细想想,这几日安阳进宫,可带了什么东西进来?”又转头对四周胆颤站立的宫女也说道,“你们也好好回忆,哪怕是她穿了戴了不寻常的,任何小事都可以汇报。说出有用信息者,赏银一百!”
音落,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剩殿外莲池里不时传来的蝉鸣。
所有人都锁眉沉思,良久,才有一个站得比较靠后的小宫女壮着胆子上前跪地行礼,言语颇为紧张。
“殿下,公主前日来过拜见过皇后娘娘。恰逢晌午,公主说有些犯困,就在娘娘的凤榻上小憩了一会儿。娘娘可还记得,您当晚翻来覆去睡不着,是奴婢给您扑了好久的扇才勉强入眠的。”
皇后边听边点头,确有其事,“可她也不是第一次在我这儿眯午觉了。”
裴珩请示想进内室查看,公孙觉果断挥袖让他速去,其他人也跟着过了去。他向皇后说了句失礼,随后翻身上床,从锦被到榻褥,全部捧起来细细端看,不放过任何一角。直到检查到那一方枕头时,裴珩的脸色才倏地变了。
“怎么了?可是枕头有问题?”纪容棠第一个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焦急发问。
但裴珩却并没直接回复,而是快速拿起枕头扔到刚才准备的水盆中。闭上眼睛微微晃头嗅了两下,才猛地起身,一脸笃定跟纪容棠说,“有苹果香气,就在此物上!”
公孙觉强压住想要一脚踢翻铜盆的怒火,一拳砸在立柱上,嘭地一声震响,吓得屋里宫女立刻跪了一地。
挥手示意凌霄带这些宫婢下去,殿内只剩下他们四人。
“母后,此事先不可告诉父皇。”
“为何不可?!”皇后此时已彻底怒了,不仅对安阳下毒手感到寒心,更气愤她居然曾把自己的儿子置于那么危险的地步。孩子就是母亲的底线,如今皇后只想将安阳的卑劣行迹昭告天下。
“把贼抓赃,殿下是这个意思吧。”
公孙觉看了纪容棠一眼,颔首以示认同。“她毕竟是父皇的一母胞妹,必须一招制敌才行。”
“可你是圣上的亲子,是国之储君,孰轻孰重圣上怎会分不出?”
“母后,父皇身体如何,你我最清楚。”公孙觉搀扶皇后坐下,尽力放缓语气劝解道,“儿臣想借此事,就让父皇带您去行宫颐养天年吧。御书房三载磨砺已是火候,儿臣也是时候走到万人前,延续大邺荣耀。”
纪容棠越听越不安,这些天家忌讳颇深的话,绝不是她一个五品小臣子该听到的。公孙觉毫不避讳,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已经默认了将她归到自己麾下。二就是此事结束,不会留二人活口。
虽然第二种可能性很小很小,但她也不敢妄加举动,恭敬立在一旁。可让她没想到的事,等来的却是给裴珩的旨意。
“裴珩,本宫命你继续乔装,留在母后身边,提防安阳,她带进来的任何物品都要先经你手。若有任何不妥,均可当场将其制服。记住,不必手软!只要把母后护好,本宫皆恕你无罪,甚至还可免除你身上的一切刑罚。”
裴珩愕然,太子竟点名他来保护皇后?没听错吧。
疑惑之际,又听见公孙觉叫凌霄安插两队暗卫组成侍卫队混进来,交替巡视圣上和皇后的寝宫附近,以备不时之需。同样也留下凌霄,跟裴珩一起待在皇后宫中,这二人都身怀绝技,没人更合适了。
公孙觉有力的手掌拍在裴珩肩上,传递出一种只存在于男人间的诚恳交付。
在逮捕王隆之后,他其实立刻就重新调查了一遍裴珩在祭酒案子中所犯的事儿,对他连续盗窃两颗红宝石的动机很是怀疑,绝非一般盗贼所为。但他对纪容棠的能力和眼光都毋庸置疑,所以便猜测裴珩此番举动是不是另有苦衷?
公孙觉从不怀疑自己看人、用人的眼光,既然决定吸纳纪容棠来自己麾下,就要会对她所认可的人也报以相信。
“只有你见过霭藤草,所以本宫只能相信你,莫要让本宫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