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弥月仍和青鬼纠缠在一起,百里延一只手无法动弹,先前在宫观外又遭到两个死士的偷袭,为了保护凝和挨了数刀,如今已失血过多倒在地上。
那青鬼比先前戴炉灰色面具的死士要厉害得多,弥月被他连连压制,过招之间只打掉了他的面具,几次都险些命丧刀口。
雁灵和江看打着,她本是处于下风,但她记着凝和的话,专门找寻他的盲点来下手,这才勉强与江看打平。
又缠斗了一会,不远处忽地传来哐啷声响,她用余光瞥了过去,只见弥月的刀被青鬼斩成两截,而青鬼的双刃,在斩断弥月的刀刃后,又径直将弥月的双臂斩了下来。
弥月的双臂垂直落在地上,那青鬼一脚将弥月踩在身下,右手的短刀用力穿透他的胸口。
“弥月!!”
雁灵拦住江看的刀刃,眼眶通红,她很想去弥月的身边,是杀了那该死的青鬼也好,是见弥月最后一眼也好,可她从头到尾被江看压制着,根本无法脱身。
江看睨着眼,终于看清了雁灵脸上既痛苦又崩溃的神色,这一刻,他仿佛看见了那年在白郡故居中,亲眼见到家人被杀时的自己。
他心头平衡了不少,甚至有微微的喜悦,于是他笑道:“你毫不手软地将吾妻的骨灰丢入火中,却不承想自己看见友人身死时,竟也如这般疼痛难忍。”
雁灵头发散乱,眼神凶狠得像是绝境中的猛兽。
百里延倒在地上生死不明,弥月及时侥幸活着,失了双臂也再难有用处,而另一边雁灵还在江看死死钳制着,根本无法脱身。
青鬼满意地转了转双刀,朝着凝和缓缓走来。
凝和望了眼挂在腰侧的,先前被雁灵倒入迷药的香囊,她借着衣袖的遮掩,以手抓住香囊的束口,缓缓起身。青鬼逼近,她便后退,退着退着,她的脚后跟踢到了百里延的刀,她蹲下身用左手抓起长刀,颤巍巍地对准青鬼。
青鬼看见凝和狼狈的模样,嗤之以鼻。
于他而言,魏皇后的眼中钉便是他的眼中钉。眼前这个曾经的中陵帝姬,如弱柳扶风一般,看见护卫的死亡,浑身便抖得如糠筛一般,难道还妄想着用那纤细的手臂与自己一搏么?
就在赤鬼靠近时,凝和吃力地抬刀,朝着赤鬼砍了过去,赤鬼怀着戏谑的心理,用双刀接下凝和那软弱无力的一击,就在这时,凝和倏地抽出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香囊一把摁在赤鬼的口鼻之间。
用力摁了两下,凝和便丢了刀与香囊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那赤鬼甩开香囊,面露愠色,刚想挥刀冲向凝和,迷药却生效了,他脚步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三息之后,确认赤鬼无法起身,凝和才强忍着双手的疼痛,再次拿起地上的刀,走到赤鬼面前,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刀插入他的脖颈。
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溅而出,洒了她满脸满身。
这是她第一次自己杀人,那刀口穿过皮肉、割破筋脉、锯过骨头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感到恶心,她用刀撑着自己的身体,侧头干呕起来。
“哈哈哈哈!!”江看将凝和的行为收入眼底,他忍不住大笑起来,满心都是喜悦之意。
原来这个世界不止会将他一个人变成疯子。
看。那如琼玉,如纯雪,高高在上的帝姬、公主,落入这般世道,一样变成了恶鬼、猛兽,一样变成了同他这般双手沾满血腥的疯子。
大约是这般的喜悦感刺激了他,江看手中的力道竟比先前还要猛烈,他用刀柄敲在雁灵的手腕上,使得无间脱手而出,接着便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服,将她甩到数米之外。
雁灵侧着身在雪面上划出一道痕迹,停在凝和身前。
她咳出一口血吐在地上,挣扎着准备起身,而这时,江看已经杀了过来,手中灭愁直朝着她劈下。
凝和再也顾不上其他,立刻扑到雁灵身上,抱着她往旁边翻滚了一圈。
虽然惊险地避开要害,但这一滚却滚到了护栏边上。她的后背被擦过的刀尖划出一条长长的伤口,从左肩一直到右腰,渗透而出的鲜血几乎要将她雪青的裙袍染成绯红。
她们的背后就是万丈悬崖,她抱着雁灵,脸色惨白,眼眶也因身体的疼痛而噙满泪水。
见到凝和这副模样,雁灵几乎是心胆俱裂,眼见着江看的刀再次朝着她们过来,她转身将凝和护在身后,一手抽出腰间的刀鞘,双手握紧,这才堪堪抵住江看的长刀。
但是刀鞘只是刀鞘,根本无法用作防御或是反击,江看不断用力,将雁灵死死地压在刀下。
双方僵持着,那刀口却是离雁灵越来越近。
“雁灵……别管我……快逃……”凝和支起身子,几近哀求一般地唤着雁灵。
“我……”雁灵的口鼻中不断流出鲜血,可她仍然咬着牙,坚决地道,“绝不会……让你死!”
刀口最终缓缓没入雁灵的肩胛。剧痛使得她浑身一滞,可身后是凝和,是万丈高崖,她丝毫不敢松手,仍是用尽全身力气架着刀鞘,想将江看推回去。
忽地,后边传来一阵踏雪声。
江看刚想回头,却感觉身体被猛地一撞,接着一声闷响,一把血迹斑驳的长刀穿过了他的胸口。江看意欲抽刀回击,雁灵却伸出手死死抓住刀刃,让他动弹不得。紧接着,江看的膝窝被身后的人狠狠踢了一脚,这一脚使得他忍不住一个踉跄,随后他又被推着往前了几步,趴在了护栏边上。
护栏年久失修,已是摇摇欲坠。江看凝视着下方风雪呼啸的幽暗深渊,伸手握住那柄穿过胸口的长刀,竭力想往后退。可身后那股力量仍在用力地顶着他,丝毫不肯松懈。
就在这时,他的身下传来几声脆响,护栏竟连片掀了出去。惯力之下,江看脚一滑,朝着悬崖扑了出去,他身后那人似乎也因惯力,随着他一同坠了下来。
“弥月!!!!”雁灵凄绝的咆哮声回荡在悬崖边上。
江看侧目,看着上方随着他一同落崖的弥月。
他已经被青鬼斩去了双臂,又挨了致命一刀,早该命丧黄泉。可他失了双手,便用嘴衔着刀刃,用尽最后的力气也要将他推下来。
此时的他,目光仿佛淬炼了千百次的刀刃,在幽暗中依然凛冽。
对上江看的眼神,他咧嘴一笑,有些沙哑的声音隔着风雪呼啸之声传入江看的耳中。
“一起……粉身碎骨吧。”
片刻之后,崖下传来一声闷响,接着,便陷入无边的死寂之中。
雁灵跪在崖边,望着弥月消失在山下的幽暗之中,瞳孔不断震颤。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看着身侧奄奄一息的凝和。
她慌忙起身,四周环顾,随后看到了宫观边上死去的马儿,他们的马都在混乱中被杀,唯独夤夜不见了,马上系着的行囊散落一地,滚出几样物品,被覆在薄薄的霜雪中。
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双手颤抖着不断在一地狼藉中翻找,最后找到了几粒吊气止血的药。她回到凝和身边,将几粒药塞入她的口中,迫使她服下,这才又褪下自己已经染满血渍、破破烂烂的外裳,裹住凝和后将她背了起来。
她往前走,一手托着凝和,一手拾起无间。
路过百里延身边时,她半蹲下身,伸手探了探,百里延已经没了气息。短暂地愣神了片刻,雁灵直起身子,继续背着凝和一路往山下走去。
这时的山路已经覆满了新雪,又陡又滑,她的伤口还往外流着血,被冻得直颤,却仍强撑着疼痛,背着凝和缓缓下山。
行了半个时辰,她感觉眼前越来越模糊,路过一片雪蓟丛时,她不小心绊到了藤蔓。脚下一个踉跄,眼见着要摔下去,她立刻反身抱住背后的凝和,将她紧搂在怀里。
她们一路滚下雪坡。
坡下有一块嶙峋巨石,雁灵的余光瞥见巨石,知道自己无法躲过,便转了个姿势护住凝和。她的后背狠狠撞在巨石上,原本就已断裂的肋骨再次发出一声闷响,她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竭力想咽下喉头翻涌的腥甜,然而最后还是忍不住咳了几声,呕出大片鲜血。
凝和也受了撞击,她闷哼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抬头看着眼前的雁灵。
她绯红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与伤口、血迹交融在一起,那原本妖冶锋锐的眸子此时忽明忽暗,仿佛风中细若游丝的残烛,随时会被熄灭。
凝和颤巍巍地伸出手,拭去她唇角的血迹。
在中陵的千百个日夜里,她无数次梦到自己走在这一片洁白的大地之上,可梦醒之后,她仍被困在那座宫殿,望着四方的房阁与冰冷的香炉发呆。直到某一天,兄长将这赤发的女子带回了中陵,这女子看似冷漠薄情,实则温柔强大,她将她与兄长从中陵这座牢笼中拉了出来,让他们走上了归途。
这数月间,从东殃一路走来,她竭力护着软弱的自己。
她是西肃的神明,也是她的神明。
“雁灵啊……”她轻轻地呢喃道,“放下我,一个人走吧……下山后往北走……有人会帮你的……”
雁灵擦了擦脸上的血,扶着巨石爬了起来,她扯下腰带,重新背起凝和,将她绑在自己背上,一字一句坚定地道:“我绝对……不会丢下你。”
说罢,她将凝和往背上送了送,继续往山下走。
雪越下越大,雁灵一路顶着风。
走着走着,她忽地眼前一黑,扑倒在雪中。片刻后,她从雪中抬起头,尝试着爬起来,但试了许多次,她都无力再起身,于是她便用手肘撑着,一路艰难地往山下爬去。
大雪在她们单薄的身躯上覆上一层雪霜,雁灵的手掌攀过石块、雪蓟、树根,划出一道道又青又紫的伤痕,每爬出一段,她便会猛咳几声,吐出一口鲜血。
她一路爬行,在这洁白之地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迹,远远望去仿佛一条蜿蜒的红线。
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漫山遍野的银白仿佛无数的银针,刺痛了她的眼眸,她的眼前最终只剩下一片朦胧的幽色,耳边是一片残忍的死寂,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与呼吸声。
她辨不得方向,身体也冻得快要僵硬,只是本能地朝前方爬行着,想要带凝和回家。
最后,她觉得自己再也爬不动了。
于是她伸出要快冻僵的手,颤抖着扯下绑在凝和身上的带子,随后,她用尽全身力气翻过身子,紧紧将凝和搂在怀中,用身体为她挡去风雪。
她最后的一缕意识,随着一声哽咽,淹没在了这座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