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沿路桃花飘香。
颠簸的马车内，一双洁白的手掀开布帘，随后探出一颗圆溜溜的脑袋。马车中的姑娘一身杏黄色轻便襦裙，外罩一件玉白轻纱，墨发上的明黄发带随风扬起。
林夕眠叹道：“风景不错嘛。”
路途遥远，总不能走着去。在前面赶车的是车夫吴小四，从桃源镇上雇来的，和七叔有些交情，客客气气地管江潮叫少爷。
“金人镇……”江潮捏着下巴，思索道，“我爹娘也让我不要走这条路，都说这地方闹鬼，真的假的？”
文棠口中的镇子可怖十分。每逢夜半大雾四起，隐约见雾气里行走的硕大诡异的影子，茫茫之中有凄厉骇人的声响，如泣如诉，那便是恶兽和鬼魂在向百姓索命。
得知他们是白日途经，文棠才稍稍放心让江潮前去，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吴车夫快马加鞭。
林夕眠还在看沿途的景色，没有把探出的脑袋收进来，“这我哪里知道，不过我和阿姐出门，宁可绕一个大圈子，也不愿经过金人镇的。”
江潮闻言，眉头紧蹙，“靠，感觉我们像美剧里非要搬去鬼宅住的一家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晚喽，”林夕眠摊摊手，“因为我们已经到了金人镇。”说着她一把拉开遮掩的布帘。
刺眼的阳光射入马车内。映入眼帘的是荒凉的山水，两边的农田长满杂草，有几户零零星星的人家坐落。惹眼的是路边一块数尺高的褐色岩石，上书正楷“金人镇”三字。
林夕眠粲然一笑，宽慰道：“怪事不都是发生在晚上嘛。你看晴空万里，光天化日，根本就没有什么事发生，别担心。”
望着那块竖立的岩石，江潮道：“我娘说这地方以前挖出过金人，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如果没有闹鬼的传闻，泼天的香火根本轮不到新建的九天玄女寺……话说，他们祭拜什么神仙，也是玄女吗？”
“不是，是六神。”
“‘六神’？”江潮一愣，“花露水？”
林夕眠解释道：“肯定不是啦。‘六神’是指心、肺、肝、肾、脾、胆，金人镇的人们认为器官各有神灵主宰，拜六神可以保佑身体健康。”
“这样么，”江潮眼睛晶亮，“……夕眠，你武功盖世，要是真遇到什么危险，还得你罩着我啊。”
林夕眠撇撇嘴，道：“肯定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不过，你也别太高看我。我拳脚一般，智力平平，就是一个普通侍卫。”
“我就更废了好吧……我只有钱，”江潮隔着衣衫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嗯，还有一个不明的身份。”
两人又谈了几句。春风拂面，可惜远离了桃源镇，桃花芳香就淡了，鼻间唯有新鲜泥土气息。
林夕眠嘴里哼着小曲，醉心山水之间。
荒凉有荒凉的美。
破旧残败的庙宇内神像倾倒，香火断绝，青石板上杂草丛生。镇中的房屋门窗腐朽，有的甚至已经坍塌，可以窥见屋内蛛网密布，破旧的家具横七竖八。
街道一片死寂，唯有车辙和马蹄踏过地面的哒哒声响，以及偶尔传来的阴森的鸦啼。
目前为止，整个镇子没有看见一个人。
忽然听江潮道：“……夕眠，我有点儿晕车。”
林夕眠一脸惊讶，“马车你也晕？”
“……嗯，”江潮颔首，他的声音又低又哑，似乎是真的难受，“感觉闷闷的。”
林夕眠觉得自己状态良好，完全没有不适之感，“闷闷的……要不你和我换一个位置，看一下风景透透气？”
马车只有她所在的右侧安装了遮挡的布帘。
“算了……我睡一会儿吧。”江潮眯起眼眸，阳光洒在他的微蹙的眉头上，俊逸的脸孔十分苍白。
“坐着睡觉不难受吗……睡这儿。”林夕眠拍拍自己的大腿。
“啊？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
“你不会难受吗？”
“当然不会。”
“我……”江潮还想解释。话音未落，林夕眠把他的脑袋往膝盖上摁，力道不算重，却是不容反对的架势。
她道：“少说废话，睡你的吧。”
温暖的体温贴在林夕眠的大腿上，她继续哼着歌儿，还不时揉两把江潮的发丝。江潮倒头就睡，对此没什么异议。
……
江潮是被一阵颠簸吵醒的，林夕眠轻拍他的肩膀，道：“江潮，起来了。”
他睁开朦胧的双眼，敏锐地察觉到马车外刺眼夺目的光线消失不见，兴许是日落西山，竟然睡了这么久。他含糊道：“怎么了？下车吃饭了吗？”
江潮起身，这时他才看清林夕眠紧锁的眉头，她坐在马车内，没有兴致勃勃地看风景，眼底含着一团化不开的忧愁，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紧紧握着手中的“听雪”剑。
林夕眠低声道：“……是迷路了。”
江潮一愣，伸手拉开布帘。
湿气扑面而来，唯见一片大雾。
＊
浓厚的大雾弥漫开，仿佛一面无边无际的白纱罩。影影绰绰的房屋与树木淹没在雾气里，能见范围不过一丈。
吴小四叹气，道：“少爷，雾太大了，什么也瞧不清，我极少走这条路，如今也没有法子。”
他是一位四十上下的男人，皮肤黝黑，脸上的皱纹因为忧虑而更加深刻显眼，像一段枯老的树皮。
“先下车看看，问问人。”林夕眠当机立断。
江潮拿起“见霁”，跟着她下了马车。
至于能不能遇上人，林夕眠也没有把握。可一直待在马车上也不是事。
三人拉着马，在茫茫雾气中前行。
那雾气冰冷而潮湿，丝丝缕缕地渗进肌肤，脸庞湿漉漉的，寒意直抵骨髓。耳畔偶尔传来几声怪异的声响，似乎是野兽低嚎，又仿佛是鬼魂啜泣，在漫天雾气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靠，倒了大霉了，现在真的是春天吗。”江潮捏紧手中的剑，不时警惕地回头看。
他们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阵阴风刮过，吹得林夕眠脊背发凉。伴随着冷风，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女子哭泣声，那哭声时断时续，飘忽不定，凄厉哀伤。
“有人。”
林夕眠突然低声道，她习武多年，对脚步声敏感非常。那步伐很慢，像是上了年纪。
江潮和吴小四已经顿住脚步。寒光一闪，林夕眠拔出利剑防备。
白雾里缓缓走来一个黑影，驼背。
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传来：“起雾的时候不能出门，你们不知道吗？”
再近，细看，原是个古稀之年的老妇人，满脸皱纹，穿一身打满补丁的布衣，手里拄一根高而粗拐杖。
江潮忍不住问：“那婆婆你怎么在这儿？”
老妇人抬起拐杖，指了指斜后方的屋子，“我的孙子眼睛尖，看见了你们，催着我过来提醒你们。是外来的吧？起雾的时候不能出门，这是规矩。”
顺着她的手望去，那屋子但里面连一盏油灯都没点。大雾四起，想要清晰看见外面，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以前的金人帮可不管，但如今……”老妇人没有再说下去，只道，“你们赶紧找一处歇脚吧。”
江潮道：“请问哪里有歇脚的地方？”
老妇人道：“往前直走，有一家客栈。”
吴小四赶忙道：“好好好，少爷我们感觉去客栈休息吧，明日等雾散了再离开。”他已然害怕极了，牵着缰绳的手都在哆嗦。
金人帮，是过去金人镇管理祭祀的组织，由信徒自发组成，想不到如今香火断了，这个组织竟然还存在。
林夕眠问：“婆婆，请问是雾散了，我们就可以出镇子了么？”
老妇人道：“你们赶得不巧，这几日是金人镇祭拜六神的大日子，至少三天，你们都没法走出大雾。”
林夕眠愣了愣，她无法理解“没法走出大雾”是什么意思。
老妇人直勾勾地盯着她，那双苍老的眼睛浑浊而骇人，“这是六神的诅咒。”
＊
直走向前，果然见一处高楼亮着昏黄的灯火。
客栈的门头高悬着一块陈旧的牌匾，上面的字迹虽已斑驳，但仍能依稀辨认出“金心客栈”几个大字。
踏入客栈，闻到一股淡淡的饭菜香和酒气。暖气袭来，一扫雾里的凌冽寒意。
里面摆放着几张粗木桌椅，零星坐着几位大汉。几个伙计在干活儿，还有两桌客人在吃饭。
诡异的是，他们都没有说话，发觉有人进来也没有抬头。
死气沉沉。
舟车劳顿，三人早已饥肠辘辘。林夕眠环顾四周，这家客栈有些年头了，桌椅陈旧，好在干净。那几位客人都在吃面，闻起来很香。
未等他们开口，小二道：“这里只有牛肉面。”
林夕眠道：“那来三碗牛肉面。”
小二道：“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三碗面，简直是天文数字！
五十文钱她都嫌多。如果林夕月知道卖面挣钱那么容易，早就带着她来金人镇摆摊了。
“行吧，”江潮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楼上还有客房么？”
小二的口气异常冷淡，完全没有主人对宾客的客气，“有。只剩两间。”
“我们都要了。”
“好，四两银子。”
江潮付过钱，低声对林夕眠道：“我和吴叔一间，你一个人一间，晚上要小心。”
“明白。”
桌椅干净整洁，三人在一处角落坐下，相对无言。在寂静气氛之中，连一向话多的江潮都噤声凝神。
三碗牛肉面端上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牛肉酥烂入味，每一片都饱含着浓郁的肉香。面条爽滑劲道，吸附鲜美的汤汁，入口弹牙，让人欲罢不能。
味道还不错。
林夕眠埋头大口大口地吃面，她真的饿坏了。
“哎呀！可算是找到人啦。”一声清脆的声响，门外进来一位妙龄女子，步履轻快。
几乎一瞬间，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那姑娘身上。其他人纹丝不动，仿佛没有人进来。
只见她一袭粗布衣裳，腰上挂着一只灰色葫芦。五官清秀，脸上带着一层薄薄的灰，似乎在外游荡了良久。
那姑娘眉眼带笑，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前台。
和客栈里的死气格格不入。
小二道：“这里只有牛肉面。”
姑娘笑盈盈地道：“那我要一碗。”
“三百文钱。”
姑娘登时变了神色，从怀里摸银钱的动作随之一顿，“什么？！一碗面三百文钱，你们怎么不去抢？”
她叹了一口气，又道：“……我，我很久没吃饭了，能不能便宜点儿？”
“三百文钱。”
男人的声音毫无情绪，冷漠疏离。
姑娘委屈巴巴道：“真的很久，二十文钱好不好……”
男人固执无情地回答：“三百文钱。”
姑娘垂下头颅，不再言语。
江潮看了林夕眠一眼。后者向他颔首。
江潮会意，高声道：“姑娘，一起坐吧，你的面钱我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