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丑的,柏克恭又说反话了。
他也不会哄女孩子,以为这样说,卓年的注意力就能分散。
拿出镜子照一照也行,伤心劲儿能减少一点。
他把副驾驶正对着的遮阳板掰下来,打开镜子。
“你要不……补补妆?”
哄人的声音很轻,不羁的眸光化作无措,无措无奈了,便显得疼惜温柔:“补完妆骂我几句也行,我在这儿呢。”
他小时候,见过秦芝和柏祖承私下里见面。
他们带着他,将车停在偏僻的胡同里,为了他过年去谁家吃年夜饭而吵架。
“去年柏克恭在我家吃的,我老婆春晚都没怎么看!就要带着小礼回娘家!我还要过日子啊!他今年怎么也得去你家了吧?”
柏克恭穿着不合身的黑色羽绒服,羽绒服帽子罩在头上。听爸爸吼他全名,叫弟弟“小礼”。
爸爸妈妈说,衣服穿黑色好,穿大一号好,这样整个人能缩在里面,别人也认不出来他是谁。
他虽然不懂为什么不要叫别人认出来,他长得好看,长得高,还经常打抱不平做好事,组织同学拔河跳高。幼儿园里的同学都要他当他们的王子,当他们的老大。
但他很听话,抱着书包,里面除了口算题卡,就只有几件短袖。
他知道他又该搬家了。
秦芝呵呵笑着:“我家?让我老公给他包红包吗?”
她笑容僵在脸上,有了几分凌厉:“柏祖承,柏克恭姓什么,你不知道吗?我当初在酒吧认识你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结婚了,我生他下来就是用来恶心你的!”
“啊?”柏克恭轻呼,没反应过来。
柏祖承伸手指向秦芝:“你也不是个好人!别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
他回头瞥柏克恭一眼,当他小,什么都不懂,只顾发泄当下火气,大力拍了一下车喇叭。
振耳声音让柏克恭心尖颤了一下,但他镇定自若,瞪大黑葡萄似的眼睛,瞧秦芝对着镜子涂口红。
秦芝永远不会让自己不开心,她整个人精神气儿足了,温声温气地,揪着柏祖承的领子让他滚蛋,让他去对他这个拖油瓶负责。
小时候的他,右手握拳打了自己肩膀一下——什么都没做,竟然也能给爸爸妈妈添麻烦。
可他长大了,想起这一幕,没有什么自怨自艾的思想,反而“择其善者而从之”——男人还是要穿合适的衣衫,西装落拓大大方方地,成为自己生命的主宰,女人永远不要伤心难过,坚持己见铿锵独立不退让,让坏心情都见鬼去吧。
长大了的柏克恭很孩子气,掰着镜子在卓年眼前晃。
卓年看向镜子中的自己,目光没有聚焦:“我在想,我是不是很不孝顺,妈妈给我发了很多话,我却一句也没有回。”
红唇微张,流泪的时候呼吸都无声,秀挺的鼻梁染上红晕,那是呼吸不畅时蔓延上的浅粉。肩脊端正,整个人亭亭如一株含苞荷花。
荷花垂下头,倾倒一滴“琼浆”,酝酿一洼月光下的“晨露”。
柏克恭自认自己是爬上荷叶的小蚂蚁,正被这露珠要挟。
“不是,你很好。”
他探身捞过后座的纸巾盒,从中抓出一大把纸巾,一股脑塞在卓年手里。
卓年指尖微颤。
纸巾的柔软,就像是她的心脏,由她自己层层剥落,攥在手中。
“柏克恭,我被洋葱辣到了。”
她好累啊,她不想听到妈妈舅舅或是其他亲人对她说的糟心话。
柏克恭解开安全带,伸手想帮她擦眼泪,指尖蜷了蜷,在空中停留一会儿,缩回去五厘米。
又向前。
他拿出自己曾收集的那个杏花玻璃罐,听信游云影瞎掰,倒了半罐用来洗脸……
还剩半罐呢。
罐子拧开,“啵”一声,柏克恭倒出几片花瓣,他有拿去化学院托人处理。
春天还没走,杏花依旧鲜妍。
柏克恭挑了挑,指尖拈起最完整、最好看的一片花瓣,就着卓年面颊上的眼泪,贴在她脸上。
指尖的轻柔触感令柏克恭心尖过电。游云影当时说他“人比花娇”,他嫌弃得厉害,但当望着卓年……
柏克恭喉结滚动一遭,按住自己发抖的手。
卓年不知所以然地瞧向他,视线下移挪向罐子,又望着镜子中,被花瓣遮掩的泪痕。
“我曾写过一篇随感,杏花代表我的初心。”卓年手指抚上花瓣:“有读者问我,是不是喜欢杏花,我说是,我很喜欢。”
柏克恭知道,她所说的读者是柏小明,
“我读过你写的诗,你写得很好。”他迟疑一下,轻轻拍了拍卓年削薄的窄肩。
卓年哭声渐渐大了,被他“拍”掉了坚强与隐忍,慢慢地,浑身发抖,双手捂上眼睛。
“我不想哭的——”
如初生婴孩般肆无忌惮,用哭泣怒号安全感。她实在压抑太久了,情绪都憋在心里,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第一次歇斯底里。
只因为她饿了,是的,卓年想,她只是饿了。
发泄够了,她望向柏克恭,很委屈:“柏克恭,我饿肚子了。”
面上还有没擦干的泪痕,柏克恭见不得她这个样子:“我带你去吃东西。”
立马驱车驶离。
串店提供腌好的吃食和炭火,顾客自己动手烤制。热热闹闹的环境会让伤心的人脚踏实地。
柏克恭点了二十串羊肉串,还有一些鸡翅羊排牛板筋,都是些肉类,问卓年还想吃什么。
卓年心满意足地瞧着菜单,手指指向玉米米酒:“带冰碴的最好喝,我想喝这个。”
柏克恭抽回菜单,递还给服务员:“两杯热饮,随便上。”
卓年眉心轻蹙,作势要再按呼叫铃:“我们AA,我会自己付账的,我想喝米酒。”
“你刚哭过,女孩子少喝凉的。”
柏克恭拿起桌上没拆开的湿巾,拍开她的手:“还带冰碴儿的最好喝?大冷天的你挺会吃啊。”
天气有在变暖啊,卓年不听他的顾虑,慢条斯理:“我不要你请客,我想喝米酒。”
“不行。”
“其实你没有立场管我的,不是吗?”卓年觉得她的逆反劲儿,都用在柏克恭身上了。
这就是亲疏有别罢,柏克恭属于“疏”,她对他不纠结。
“你不是饿了吗?肚子太空了,女孩子少喝凉的。”柏克恭抱着胳膊看她,很快别开眼神嘟囔:“犟死了。”
他们靠窗坐着,也算是个半开放的小包厢,卓年双手托腮,望向窗外的飞驰霓虹。
很久之后,才轻声说:“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喝的时候,你也忍不住想尝一尝,这样你就开不了车了。”
柏克恭:“……”你就这么以为吧,挺好的。
服务员拎着一筐烧着的炭过来:“顾客让开一下,小心烫。”
柏克恭盯紧卓年,卓年向后靠了靠,坐得很远。
果木炭被铁钳拨弄两下,有火星冒出来,灼热气息变为可视化的红。
柏克恭没带手套,两手握住大把羊肉串放在架子上烤,金黄油水不一会儿就渗出来,滴落在炭上。
“呲”一声,火焰喷高。
“你会不会烫手?”卓年问。
“不会。”柏克恭答得很快,脱掉西装外套,两手握住大把肉串,在架子上磕两下。是为了掌握火候,也是为了甩掉油脂。
他向卓年展示了纯熟的烤串手艺,不过三秒,柏克恭不自然地憋出俩字:“嗯,烫。”
她要关心他吗?
那他烫一下也没什么。
柏克恭没犹豫,握着铁签,离热气儿近了点。
卓年说:“那我点带冰碴儿的米酒了?你烫到了还能冰一下。”
“……”
他就不该心花怒放。
烤好的肉串先递给卓年,卓年一手接过,一手替柏克恭调好了蘸料。
她吃完一串,将米酒从冰桶中取出来,把碎冰块放在杯里摇,靠近火源,不一会儿就晃成了冰碴儿。
米酒倒进杯里,卓年小口抿着酸甜滋味,心情也好了很多。
“我刚刚有些任性了,你别介意。”
柏克恭正喝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酸梅汁,额角有细汗,他没觉得她任性啊。
但他说:“任性点挺好,最起码你不会受欺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要大物成绩通过,想要专业课得心应手,我想要跨专业考研成为文老师的弟子,想要成为被受好评的诗人,我想要……掀起纸质书阅读风潮!”
柏克恭听她慢吞吞地讲宏伟愿望:“你本科专业学什么?”
“工业工程,你听过吗?”卓年微微笑着。
柏克恭很意外,点头:“听过,IE嘛。”
IE,industrial engineering。
卓年点头:“是啊,我什么都学,是不是很厉害?”
卓年大二时,有金工实习被安排去车间磨锤子,还和会计金融系抢活干学经济,说起来,运筹学供应链管理才是主课。
柏克恭明白了,怪不得初见的时候,卓年向他请教物理。
“很厉害,文理开花,你很优秀。”
卓年捧着米酒,隔空和柏克恭碰杯:“我也觉得我很优秀!”
眼神落寞下来:“只是我家人不这样想。”
柏克恭不以为然:“你有梦想,别人的眼光充其量不过是坎坷而已,你迈不过去?”
卓年觉得柏克恭对未来的想法观点,还是很优越很顺眼的:“因为他们也在我梦想的范围里呀。”
她说:“我想要爸爸妈妈在国外身体健康,我想要舅舅姜姨放下执念活得轻松一点,我想要年骞哥在边疆万事顺遂,我想要成朔哥勇敢一些。”
她瞧向柏克恭:“我的愿望,一个都没有实现,所以我今天很难过。”
柏克恭嗤笑一声:“你就没把你个人的顺心如意放在愿望里?再说了,都实现了,人不就懒下来了?”
慵懒地活着吧,但绝不要怠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