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年没有给柏克恭发任何消息。
即便是用电脑,或是借别人的手机编辑过无数次:
【我要等你回来吗?】
天暗了,蓝调的天幕倾砸下来,人走过,天与地恋恋不舍地分开。
沥青路沾染上天际的墨痕。树下孤零零的老旧自行车从未被路灯照耀过,车筐里积攒了萧索的枯枝和落叶。
“卓丫头,回学校了?”
孙小胖的姥姥背着手,刚和邻居家小老太太散步回来。
“嗯,要回去了。”
风过,一片绿叶从车筐里飘落下来。卓年垂下头,扶过凌乱鬓发,帮姥姥收晾晒在树下的衣服。
有胖小伙拍打着篮球从胡同里跑过,砰砰声响盖过了院内孙小胖的狼嚎:“为了明天的召唤!大角牛挺胸向前!”
姥姥望向胖小伙跑远的背影。
“这老郑家的儿子,据说是患了脂肪肝。老郑头年轻的时候是我们这一片的体育生,跳绳记录现在还是他。
“结果就这一个孙子,隔三差五的生病,临街的老桧太太给他治过腰,前一阵子痛风,又去瞎子老李那瞧。给老郑头愁得呀,头发白一半,天天催他锻炼。”
姥姥示意卓年随她进屋,走在最前,哼着一首黄梅戏。
盘腿坐在沙发上:“这小子倒知道好赖,白天晚上地运球跑。”
身体沉重跳不高,他选择向前奔跑。
卓年手臂上挂了三五件衣服,潮湿的,清新的,寒凉地引骨头发酸。
“他这么努力,一定会恢复健康的。”她弯下腰,把衣服放在一旁的藤椅上。
“恢复健康好啊,大学毕业两年,老郑头每天催他离家工作,说是最好离得远远的,别留在家里啃老。身体健康了,他就能有出息了。”
卓年突然想到柏克恭气急的那句:“你有没有点出息啊?”。
她当真了。
记下了。
和柏克恭初见时,不管柏克恭叫她“小蚂蚁”也好,“年纪大”也好,她都可以不当回事儿。
一个陌生人的看法,于她而言就像是一片飘走的枯叶。
可现在不同。
她和柏克恭朝夕相对,她知道他的家庭秘密,了解他的性情人品,他知道她是闻月鸣,他在餐厅撞破过舅舅姜姨对她的“敲诈”与“操控”。
人,决定接纳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天时地利都难得。
他如果对她说气话,她就会立马变成树下的那辆自行车——
枯叶落在她身上。
“身体健康就很好了,每天活力满满,就很好了。”
卓年垂下眼,也抚裙坐在沙发上,帮姥姥把衣服叠好。
每个人对“有出息”的定义不同,能力不够的人,快乐就很好了,不是吗?
姥姥叹气:“对了,看这天阴沉沉的,晚上要下雨,你带着把伞,别淋湿了。”
卓年双手接过孙小胖的卡通雨伞。
“谢谢。”
棕色的伞下只容一人,伞上竖着两只小熊耳朵。
卓年将伞撑开,对着路灯,举在头顶轻轻旋转,看小熊耳朵透过光晕旋转成花,又合上。
沿着伞架褶皱细细折叠,收好装进包里。她站在巷口打车,想去商场买一部新手机。
卓年其实很享受没有手机的日子,妈妈的朋友圈她看不见,接不到爸爸的视频不用相对无言,她无需满足舅舅的尖酸市侩,也不用管班级群里令她心情跌到谷底的成绩消息……
但她终究还是现代社会的一份子,不能老麻烦121寝室众人,时不时转告给她让人疲烦的信息。
就让她继续成为一位多思的诗人吧。
一辆出租车停在她面前。
卓年抚裙坐上后座。
“师傅,麻烦去——”
突然一个大手扒住车门。
卓年手握车把使不上力,愣怔抬眸望去,望见一个男人的影子,男人袖口有洗不掉的大白腻子,微黄的指甲和手心处破皮红肿的茧子让她下意识避了避。
望进王金油腻又强势的眼睛里。
“这辆车是我拦下的,我先招手叫停的出租车,你眼瞎看不见吗?”
王金斜着嘴,流里流气地讲话,不让卓年走。
卓年不认识王金,没见过他这个人。
她不善与人骂架,就事论事:“不好意思,我没有恶意,车停在我面前,我上车,仅此而已。”
“对呀,这位女士招手我就停下了,你咋还跑过来抢车呢?”司机师傅见到了,王金是从巷口树后跑出来的。
在卓年之前,司机师傅都没见过王金这个人,回过头替卓年说话,他觉得自己很仗义。
天昏暗,橙黄路灯映不亮树下的人行路,街边串店啤酒屋的霓虹牌子叫嚣着烟火气。
王金目露不屑地瞥司机一眼,松了手,嘟嘟囔囔:“他妈的我招手半天。”
卓年直接关上车门。
王金站在车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冲卓年喊:“我他妈是让你下车!你下来让座!妈的听不懂人话吗?”
卓年透过车窗,冷漠地瞥他一眼。
司机师傅眼见情况不妙,立马脚踩油门。
出租车“呜”地一声快速驶离,卓年听见王金在身后骂:“真他妈的一群傻b……”
卓年心情很不好,她一整天的心情都不是很好。
告诉师傅目的地后,她手指虚握成拳抵在额头,闭上眼睛。
路遇红灯,师傅在他的“B市出租车一家亲”微信大群里发语音。
“遇到个垃圾人,都别去花园小区南巷胡同那接活儿啊!”
群里老大哥问:“为啥?你越这样说,我倒越想看看是啥样的垃圾人了。”
司机师傅说话的节奏像打快板一样,后反劲儿地越想越生气。
叙述了一遍当时情景,随后道:“真是旅游旺季快到了啊!市里不好打车,现在都不是我们抢乘客了,而是乘客抢车了!奇了个怪了!”
有男声接话:“我最不爱拉这样的客人,我都怕他一路上一直盯着计价器,我好心给他调个头停车,他都要怀疑我是不是看计价器快蹦字儿了,要多收他两块钱!下车摔车门那个大力啊!我座椅都在颤,我不爱跟这种人吵吵!”
师傅应和:“你还别说,我遇上的这垃圾人,还真有可能干得出来这种事儿!兜里没几个子儿吧,还想充老大。可能就是看我车上坐得是一位女士,那句话怎么说得来着?手无缚鸡之力。他才敢扬了二正,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卓年觉得很闹,睁开眼睛。
但她知道师傅是好意,也是换了种方式替她出头,她很感激。
老大哥紧跟着说:“我到南巷胡同这了,是不是一个穿黑开衫,牛仔裤裤脚堆堆在人字拖上的男的?”
司机师傅:“对对!你别拉他啊,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被他气死我都不带管你的!”
老大哥嘿嘿一笑:“我车停道边儿了,就停他面前,他也不上车啊!”
“我看他上了一辆公交,公交半天没开。我寻思凑过去瞧热闹。才知道是他兜里没钱,人家公交司机让他下车,他不干,又跟人吵吵起来了。”
绿灯了,司机师傅骂:“妈的,没钱还抢车!”
十分钟后,车停在商场。
数十层高的玻璃建筑错落有致,灯红酒绿的都市,最不缺步履匆匆的行人。
卓年给了师傅现金,很快又有客人上车,师傅开车走远了。
商场一楼专卖电子产品和金银饰化妆品。
卓年嗅到商城特有的香水气,目标明确地直奔手机专卖店,她只用一个牌子的手机,用习惯了就不会改。
“你好欢迎光临。”门店前有工作人员迎上来。
卓年朝工作人员微微点头,说了自己的需要。
不经意一瞥。
在柜台前看见柏克恭的影子。
柏克恭一手插兜站着,一手正举着卓年常用的牌子手机,对准四周拍照,测试手感。
偶尔侧过头和工作人员说着什么。
镜头一晃对准卓年,显然他也愣了愣。
放下手机,柏克恭和卓年隔着科技与人群,对视很久。
像是要将下午的不愉快通通告知。
以沉默的方式。
随后卓年朝他轻轻点头,礼貌又疏离,像对待工作人员一样。
“你好女士。”
工作人员取了新手机交给卓年,卓年检查了下没问题,就打算直接去付款。
“卓年。”
柏克恭轻呼叫住她。
卓年没耽误自己的步调,利落刷卡。
“你怎么不理我?”
柏克恭站在她身边,又叫她:“卓李华!”
卓年眼皮都没抬。
柏克恭长腿交叠站在她身侧,兜里微鼓,是一块玉佩。
他摔了张页的手机,胳膊上的淤青也尽数奉还。张页的卑微是他的报应,但柏克恭还是给了张页三千块钱。
离开学校后来到商场,先替卓年买了手机,路过金银饰专柜,一眼挑中一块纯净无暇的玉佩。
他想,这一定很适合卓年。
此时他看一眼卓年挑中的手机款式:“我早就给你买完了,你一会儿看看喜不喜欢,你如果不喜欢,和你买的这个换着用也行。”
他刚刚拿着拍照的,是黑色款,给卓年买的是银色。
他想不到自己还能为卓年做些什么,金钱?学业?情绪价值?
所给予的爱意被压抑,由内而发的快乐不会。
暗恋是他的事,快乐是他的事。
他自私地知道,自己做什么,才可以获得满足。
卓年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包裹,拆开装上电话卡,不咸不淡地问他:“你是白痴吗?”
柏克恭显然没想到,卓年会突然骂他。
他扯唇笑说:“我是。”
卓年转身就走,柏克恭拎上给她买的手机,悠哉地跟在她身后,一副欠揍的表情:“那你以后,叫我柏白痴?拗口了点,但我还挺喜欢的。”
玩笑没能让卓年露出无奈的笑容,柏克恭后知后觉:“你不开心。”
语气很轻,小心翼翼又带着丝问询。
问询原因,陈述事实。
卓年垂下眼睑。
路过面包店,她取了托盘和夹子,挑选蛋糕当明天的早饭。
柏克恭什么话都没再说,只是陪在她身边。
卓年挑了很久,只拿了三个蛋挞还有一份蒜蓉面包。
付款时,柏克恭又一次扣住她的手机,和她抢单。
卓年眸色很冷,血压直冲上顶,剧烈的心跳令心中压抑克制的所有坏情绪都随之迸发。
好烦。
卓年感知到自己的意识在外游离,另一个麻木的卓年在发泄脾气——那个她,没管这份蛋挞和面包,转而又去拿了一份。
柏克恭:“……”
他头一次见识到卓年的脾气,像是小朋友被家长抱着绕过水坑,自尊心得不到满足,脚踢哭嚎着非要自己走。小朋友用站不稳的小短腿,执拗地,艰难地……最终一脚踩进水里。
他无奈、心疼,又被戳中笑点,觉得很新鲜。
新鲜情绪或许会感染她的积极心情,柏克恭不避不让地站在卓年面前,也就说了:“心情变好的时候,你可以告诉我,你不开心的原因吗?”
我为什么不开心,你不知道吗?
卓年很想问这样一句。
卓年听见,那个她说话很冲:“你躲开,不然我现在就会把明天的早饭吃掉。”
她说了毫无威慑力的话,她发现自己舍不得对柏克恭发火。
她气自己的心软,带了哭腔说:“柏克恭,你害我没有早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