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听这轻佻的招呼声，里见昭奈嘴角一抽。

怎么回事……好没边界感的蛇妖。

这好像稍微有点不符合她给的人设吧？

她扒住福司玛门边缘，在进入之前无声地打量这个世界。

这个房间——不，与其说房间，不如说是某种空间。

无边无际的星空与水面在眼前徐徐展开，水平如镜，平稳地倒映星穹。偶有流星一闪而过，在星空与水面两条截然不同的轨迹上，对称坠向同一个终点。

在空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张欧式古董扶手椅。胡桃木制主体，其上雕琢卷叶花纹，配酒红色天鹅绒布坐垫。在扶手椅上，正趴伏着一尾人身蛇尾的动物，琉璃色渐变巨型蛇尾浸在碧波荡漾的清水中——恰是一梦熏。

他身姿曼妙，体态轻盈，一头海藻般的蓝灰色波浪长卷发披散在身后，头戴贝壳珍珠发箍，两侧垂落幻彩水晶珠链，熠熠闪光的蛇鳞点缀于发间，华美异常。

听到开门的动静，他主动向里见昭奈游来，欣喜道：“呀，等你好久了。这可是近百年来我最漂亮的模样了，也很贴近我的本体。好喜欢哦，你品味真不错呢。”

里见昭奈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一梦熏的上半身仅用两枚小巧精致的珠光白蝶贝覆在胸前，以珍珠链条松松系在圆润光滑的肩头。在长发的虚掩之下，大片大片白腻如冷瓷的肌肤暴露在外。纤细的腰肢不堪盈盈一握，顺着人鱼线向下延伸，是一条盘桓在地粗【】壮无比的蛇尾。

他光洁的额头吊着颗蓝宝石眉心坠，纤长的天鹅颈上戴一条细细的纯金贴颈项圈，下坠多层水波纹细链。镂空宝石臂环上的挂链接至手腕，化作一对精巧的镯。

确实美得惊心动魄。

“诶，你这副眼镜是在我们这边特别定制的哟，材料可不好凑呢。”

一梦熏一手撑在门框上，俯身凑近站在门口的里见昭奈，海藻般的长发垂落肩侧，他邪魅一笑。

“那么，可爱的灵媒小姐今日大驾光临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如果你保持沉默的话，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是特意为我而来的？”

与她构想中一样，他有一对与里见椿极为相似的艳丽桃花眼，羽睫浓密，鼻梁高挺，饱满丰润的唇珠轻轻一点。长相尽态极妍，气质却仿佛月笼轻纱，如梦似幻，朦胧而不真切。

“不好意思，走错了。”

里见昭奈面无表情，“砰”地一下拉上纸门。

现在重新构思，纠正人设还来得及么？

她背过身，双手交握作许愿状，陷入虔诚的冥想。

她光顾着为了利益最大化捏了一个笨蛋美人的人设出来，可是却忽略了日常交往中她最不擅长应对的，就是这种自说自话自作多情还自来熟的类型。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片刻后，纸门被人从内拉开，一条白皙纤细的手臂伸出来。一梦熏用蓄着蓝紫色长指甲的食指轻轻点了点里见昭奈的肩膀。

她听见门里传来声音。

“哎呀，没走错，快进来。”

一梦熏一把握住她的肩膀猛地发力，里见昭奈来不及尖叫就被拽进门内。她踉跄一步，足跟点在如镜水面之上，涟漪在脚边泛开，毫无触地的实感。她胆战心惊，几乎无法保持身体平衡。头顶星河烂漫，身前引路的那伽用长而锐利的指甲轻轻勾着她的食指，如瀑长发微微晃动。

里见昭奈环顾四周，发现周遭的景物正飞快发生微妙的变化。几息之间，房间的模样初具雏形。三面墙与天花板地板为巨型玻璃落地窗，窗外银河倒影缓缓流动，中央安放着之前那张红丝绒古董椅。

左右两侧数排货架顶天立地，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神秘商品，有泡在带盖玻璃茶盏里的风铃花、半是哭脸半是笑脸的提线木偶、被珠针钉在相框中的银色蝴蝶……最下层则堆放着一些古籍与卷轴，数以万计系着各色缎带的竹制书签悬浮于房间各个角落，有人经过时，谦恭地避让。

墙角花架上，盆栽植物正肆意舒展，察觉到里见昭奈的视线，它们害羞地扭过枝叶。

一梦熏似是注意到她的好奇，笑呵呵地询问：“灵媒小姐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你瞧这把雨伞如何？”

他蓄着长指甲的手轻轻一抬，一枚画着白色雨伞的书签飞入手中，随即化作一把长柄伞。一梦熏转身，把伞朝里见昭奈一伸，自顾自介绍起来：“这把伞可以随心情变幻天气，非常实用。”

语毕他顺手把伞一撑。

“哗啦——”

瓢泼大雨瞬间自伞内倾盆而下，淋了一梦熏满头。原本蓬松柔软的长发湿漉漉贴在脸侧，整条蛇看上去好不狼狈尴尬。

“……咳。”

里见昭奈用手握成拳放在嘴边装模作样地清咳一声，礼貌性扭过了头。

她有点憋不住想笑。

一梦熏悻悻收起伞，将手中的书签轻轻推回半空。

“请问您现在的心情很糟糕么？”

里见昭奈歪头调侃。

“不，我现在心情非常好。”

一梦熏像小动物甩干毛发那样甩起头发，水珠溅了里见昭奈一身。

“那灵媒小姐，你看这双穿上后就会一直跳舞到死的红色高跟鞋如何呢？还是说你对这朵吸收情感的花会更有兴趣一点？抑或是这本只要写上字就能实现愿望的故事书？”

一梦熏勾勾手，数张书签向他飞来，在他周身环绕成一圈飞舞。待他轻轻抚掌后，书签即刻化出实体模样。

“故事书？”

里见昭奈看向那厚重陈旧的褐色牛皮手帐本，书页已然泛黄，但封面上那一行花体描金的“StoryBook”依旧璀璨夺目。

“对，写满十个愿望之后收取灵魂作为报酬，迄今为止已经存在了上千年，服务过数不胜数的大小人物，是位历史悠久的老人家哦。”

故事书飘在一梦熏手掌上方点点头。

这个一梦熏……完全只顾自己热情贴脸推销啊。

里见昭奈轻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其实我今天是来寄售商品的。”

掏出口袋里的金手链递了过去。

“就是这个。相叶小姐说它们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需要给您过目一下。”

一梦熏接过。

“唔……好浓烈的爱恨，”他将手链挂在指甲上，拿出放大镜细细查看，不过片刻光景，他就眯起眼称赞道，“这可是个好东西，可以寄售。”

“真的么？”

里见昭奈的表情倏地亮了起来，她旁敲侧击地追问：“既然是好东西，那依您看……”

“嗯，这种浓度的情感可谓千金难求。”

里见昭奈心中一喜，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千金是指……”

一千万日元？一千克黄金？

发达了，她相信她马上就要发达了——

“所以你放心吧，在我这边寄售，它绝对能帮助到更多缺爱的人。”

将长尾盘上古董椅扶手的美人拎起手链，胸有成竹地如是说。

“诶？”

里见昭奈一怔。

帮助缺爱的人？他的意思难道是……让她无偿捐赠？

等一下。

她蓦地想起来，在她捏人的时候，好像设定了这么一条——

“他会是讲求内心道德原则，重义轻利的。”

“……”

不不，她想要的绝对不是这种重义轻利啊！

里见昭奈欲哭无泪。

不行。

得想办法把交易标的替换成金钱。

再不济，也得把手链拿回来才行。

里见昭奈咬了咬指甲，暗下决心。

“可这是我身上最后值钱的东西了，”她可怜兮兮抬眼，“要是您就这样把它拿走了，接下来，身无分文的我又该如何生活呢？可能，马上就要流落街头讨饭了……”

里见昭奈暗中猛掐自己大腿，挤出两滴痛泪。

讲求道德原则，重义轻利，是么？

不就是比惨么，瞧不起谁啊。

里见昭奈心中冷笑。

见她这副模样，一梦熏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来。他柳眉微蹙，秋波间满目愁绪萧索，哀怜道：“噢，我可怜的灵媒小姐……既然如此，那扣手续费和折价后，我将手链的‘价值’提前预支给你如何？你想要什么作为交易标的呢？”

“普通的钱就可以。”

里见昭奈忙道。

“好。”

一梦熏点头，游进里屋。不多时，他将一沓捆得整整齐齐的钞票递给里见昭奈。

哇……

里见昭奈死死盯着这沓钞票，眼睛完全没办法从上面移开。

起码有十万日元。作为委托报酬以外的外快来说，简直赚大发了。按回收价计算，这么细的两条金手链，能够达到五万日元已是顶天。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过钞票塞进马鞍包，十分客气地笑道：“承蒙您的厚爱，今日真是多有叨扰。希望这两条手链可以为更多人带去帮助，我就不打扰您了，告辞。”

一梦熏慵懒地窝在贵妃椅上，朝里见昭奈飞了个媚眼过去。

“拜拜，我可爱的灵媒小姐。下一次，也要记得为我而来哦。”

里见昭奈一阵恶寒，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头皮发麻，加快脚步。

从内室走出后，她发现回程时梦之狭间消失了，拉开樱花福司玛门，径直来到了耶梦加得四叠半的空房间。

她穿过走廊，回到店堂。四五个客人正在格子货架前驻足，他们或许是灵媒，或许不是。相叶麻柳依旧站在柜台前发呆，见她出来，微微点头示意：“还顺利吗？”

里见昭奈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示意一切顺利，随即挥手告别。

耶梦加得内室的时间流速比现实快得多，里见昭奈感觉她只待了两小时左右，可走出店门，发觉手机上显示已经晚上六点半了。此时天色微微暗下来，呈现出一抹柔腻的幽蓝。远方茜色的夕照竭力燃尽最后一缕余晖，行至人神分界最为暧昧的黄昏逢魔时刻。

里见昭奈转身，抬头望向高处的石阶，石阶两侧成排的朱红色立式寺形灯笼已经点燃，为神明指引回家的道路。

稀稀拉拉的游客结伴下山，道旁小溪淙淙淌过涧底，溪水叮咚，蛙噪蝉鸣；四野静寂，倦鸟归林，振起叶声一片。

时间不早了，必须得快点回去才行。

她沿着下山的路向前走去，这是一条单行道，只要走十来分钟，就可抵达车站。

可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走出耶梦加得后，她按惯常的路线直行了十分钟，却没有看到熟悉的车站。脚下的小道向不知名的无穷远方蜿蜒，直至没入一片漆黑的森林，好似只要一步踏错，就会自此神隐。

怎么回事……

里见昭奈掏出手机，屏幕上明晃晃的“无信号”三个大字让她心中咯噔一下。此时她周围没有其他人，除却身边参天古木，仅余头顶偶尔掠过一声乌鸦低哑的嘶鸣。

她不动声色，毫不犹豫掉头折返。

无论如何，她可以先回耶梦加得，再进行求助。

她沿着来时路返回，可明明已经走了相同的距离，耶梦加得所在的大路却始终没有出现，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此刻静静躺在她眼前的，是左右两侧立满灯笼的石阶。

按理说，这是通往清泓神社的路。

可是……

原本气势恢宏的寺形灯笼暗淡无光，破旧斑驳，暴露出生锈的铁杆，在晦暗天色的加持下，几乎看不出油漆的原色。石阶上铺了厚厚一层落叶，无人洒扫，似已经废弃多年。

里见昭奈回望来时那条幽深，清寂，通往不可名状之处的小路。

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她硬着头皮迈上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