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的火光明亮而微弱,像德尚此刻的心情。烟雾从他的唇间飘出,缓缓上升,弥散在空气中,犹如他的思绪一般模糊不清。
烟头闪着红星,德尚却没有用力去吸。身为一个足球运动员,虽然处在冬歇期,但烟酒都是该严格控制的。
而他现在只是精神有点疲惫,需要一根烟来让它放松下来,才能继续思考。
而显然这卓有成效。
在熟悉的烟雾中,他思考起要如何处理这件事情,他思考起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自己的经纪人,他思考起如果自己真的是一个同性恋,他之后的足球生涯将经受什么样的压力。
但香烟不是万灵药,这些问题显然不会立即得出结果。
于是他又将目光转向床上躺着的人身上。他是谁?他来自东欧哪个国家?等他醒后,我是该给他一笔钱打发他走,还是为自己一/夜/情的情人提供一些帮助?
德尚的大脑一半在思考这些问题,另一半却回忆起了他们相遇时的情形。
当时他正在走出巴黎的一个机场,刚出机场就有人凑了上来。
他吃了一惊,以为是自己的球迷把自己认出来了。但在听清来人生疏的法语后,他意识到这人是想帮他提行李箱。
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直接拒绝了。他可是个地地道道的法国人,谁不知道巴黎小偷遍地,有的是人假装帮忙搬运东西,最后却把人行李卷跑。
但那人却却像没听懂一样,执拗地又重复了他刚刚说的话,伸手就来接他的行李箱。
德尚几乎立即绷劲手臂肌肉,要推开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但当他警惕的盯着那人时,他却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亲和力和值得信赖的感觉。
那人剃着寸头,身高至少一米八五往上,身着一套老款式的衬衫和夹克,年纪介于青年和成年之间。由于身体快速的抽条,身上肉不多,看起来有些单薄。
他的容貌有明显的东欧特征,却不显得过分生硬和粗犷,相较于西南欧人反而更加的立体和精致。
除了寸头有点减分外,他的面部特征都是颜值加分项。但这都不是那种亲和感的来源。
那人的亲和感来自于他的神态。一种青涩却认真热心,年轻却有信仰的感觉。他一时间描述不出来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而如果他在1991年前去过东欧,或者在1978年前去过东亚,他一定对这种感觉和这种人不陌生——那是长在红旗下的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但很可惜,红旗落下或者黯淡了。在东欧各国无尽的混乱中,人民已经对国家失望,都相继离开了祖国。而移民或者偷渡客们这种特殊的气质其实也只是旧帝国的残影罢了。
德尚一犹豫,那人就顺利地从他手上接过了行李箱。眼见箱子已经被对方拿在手里,而自己有腾不出手来再搬一个箱子,他只能一边警惕着不让这个陌生人卷走他的箱子,一边搬着其他东西向机场外走。
和预想中不同的是,走到机场外后,男孩毫不犹豫的把行李箱递回给德尚。
“钱。”
男孩生硬地吐出一个法语词汇。
德尚表示明白。他知道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立即翻出了钱包。
但就算这时候,他依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他从钱包里拿钱的时候是背对着男孩的,双手也死死攥着钱包,只用右手的两根手指轻轻的扯出一张几法郎的纸币交到了男孩手里。
但就在他把钱递给男孩的时候,男孩猛地握住了他的手。
德尚震惊的看向男孩,肌肉用力,试图将手掌抽回。但男孩的手劲很大,没有让他挣脱。
“你要干什么?”
德尚有些惊慌的问道,等他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这个东欧移民大概听不懂他的话。
他所有的目光汇聚到男孩的眼睛上,试图从那里提前察觉到即将降临的危险。
但当他们对视的一瞬间,德尚惊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正脸打量这个男孩。从他的表情中,德尚突然意识到先前男孩的沉默并非因为语言不通或者包藏祸心,而是因为羞耻和自尊。
男孩有一双很漂亮很漂亮的蓝色眼睛。在德尚眼中,那种美丽的颜色比阿兰德龙的还要好看。但那双眼睛中流露出的神色,是风流的阿兰德龙从来都不会表露出的。
那先是一种委屈和羞耻,夹杂着一些破釜沉舟的解脱。而似乎是因为什么特殊的目的,男孩还极力让眼神看起来真诚通透,且充满魅力和能引起人保护欲的水光。
就在德尚开始困惑男孩的目的时,男孩用小拇指勾了勾他的掌心。
德尚一下把男孩的手甩开,纸币从他们俩的手中间漏出,落在了地上。
男孩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先前所有的复杂情绪都从他的眼睛里一扫而空,只剩下自我作贱后的哀伤。
男孩弯腰从地上捡起钱,嘴唇翕忽,唇缝间流露出一声“谢谢”,就转身走到了街对面的一根廊柱下,麻木地靠着廊柱站着。
冬日凉薄的空气吹动他的衣角,让他看起来像一团随时会随风飘散的雪。
一瞬间,看清男孩神态变化的德尚感到了一丝愧怍,怜悯的情感正叩击着他的心灵。
但德尚终究还是没有做出什么举动。他打通了出租车公司的号码,申请一辆出租车来接他到家。
很快,出租车到了,司机下车帮德尚一起把行李搬到车上。
搬好行李,德尚准备开门登车。他下意识地向街对面一瞥,瞄了眼刚刚那个男孩。
男孩依然靠着那根大理石的廊柱。但现在不是他自己靠在那里,而是被人抵在了柱子上。一个蛇头揪着他的领子,用饶舌的俄语或者乌克兰语波兰语要挟着那个男孩。男孩被勒得面色潮红,把刚刚从他手里赚来的纸币交给了蛇头。
拿到钱,蛇头才放过了男孩。他一松手,男孩就靠着柱子滑坐到地上,捂着嗓子,接连咳嗽了几声,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鼻涕,或者别的什么涎液沾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狼狈至极。寒冷的冬风吹过,把他沾湿的眼角冻的通红。
他咳的时候,就在尽可能的在擦这些东西,但咳嗽不止,他只能越擦越狼狈。
但男孩依然残存的自尊要求他这么做。干净整洁的外貌似乎能够帮他找回自己还没有堕落的心灵。
鬼使神差地,德尚向他招了招手:“男孩!对,就是你,赶紧过来!”
男孩惊讶过后,立即小跑着过来。德尚把围巾解下来,系到男孩脖子上,拉着他一起登上了车。
等了许久的司机有些不耐烦,一脚油门,就把两人送到了德尚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