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林确如黄幼微所说,这山林中是一座山谷。两座秀丽山峰相拥着,可中间却犹如刀劈过一般,形成一道整齐的切口,开出一条五十米宽的路来。山谷两端偏窄,只有十余米宽,中间开阔,在俯看视角下,白果林就像一个被开裂的桃核。
正如其名,这山谷间栽满了银杏树,正值深秋,果子和叶子掉了一地,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金黄。谷底的银杏树有的树干大到一人抱不过来,随着山峰往上,树越小些,枝干伸得到处都是。所以谷底的人周遭的视线很清楚,可越往上看,就只有金黄的树叶。
黄家弟子骑着马走在前面,两百骑兵紧随后。山谷中除了鸟鸣,只有哒哒马蹄声。众人走得很慢,时刻警惕着两边的动静。
随着众人行至山谷中部,黄幼微突然叫停,一时间众人的紧张和警惕性提升至极点。她从前面来到队伍中间,所站的位置恰好将黄家弟子和骑兵分隔开来。
领头骑兵问道:“怎么了,黄姑娘?”
黄幼微仰着头看去,她的头顶上悬着一条细细的钢丝。自黄幼微所在的位置往后,在骑兵的列阵中,每一行上方都悬着一条细细的钢丝。
突然一声哨响让每个人都紧张万分,纷纷向四周查看,黄幼微趁众人分神之际快速出剑将头顶的钢丝斩断。一条钢丝断裂后,骑兵列阵上方的钢丝瞬间也尽数断裂。紧接着长木和巨石自山谷两侧滚落下来。滚落的木头和巨石将前路完全挡住,凌乱堆着约有两米多高,受惊的马匹带着黄幼微和骑兵们后退。而黄家弟子在被挡在落木和巨石的另一端。
黄幼微对另一端的黄家弟子高声喊道:“快撤!”
尚搞不清状况的黄家弟子犹豫了,他们要撤走只能往前走,而出了白果林就是中沧城。箭矢从峡谷两侧尽数向黄幼微和骑兵射去。离风,程缘缘和陈怀义以及其余几十名江湖人士一拥而上,将两百名骑兵团团围住。
骑兵见黄幼微与离风站在一处才反应过来这是黄幼微与离家的计谋。
中了流矢的骑兵虽在人数上有优势,但是在几十名江湖人的围堵下,骑兵们还是很快落了下风。
在巨石另一端的黄家弟子不明真相,听到惨烈的厮杀声便弃马翻过巨石来。刚翻过来几个都被黄幼微拦了回去。弟子们不明就里地看着她,一时不知该有什么动作。
黄幼微拉过最近的一个弟子,对与她一同过来的程缘缘道:“百里卫林给他们都下了毒。你能断出是什么毒吗?有解药吗?”
听到百里卫林的名字,程缘缘的嘴角抽了一下,她给那名弟子的脉象把脉,百里家下的毒是五日散。五日内若不服解药就会暴毙而。这些弟子是在沧州时就已经中毒了,路上少说也有一两天了,再不服解药,死期也就在这两日了。
对程缘缘来说,解五日散并不难,只是她身上没有解药。白果林里出了动静,林外的百里卫林肯定很快就有动作,她们没时间耽搁。于是黄幼微叫了几个弟子,把解药配方告诉他们。若是一人记不全,几人一起记也能凑出一个方子,且几人一起核对在剂量上也不会出错。
“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沧州黄家的弟子,你们与黄家再无瓜葛。天高路远,随你们去哪里。”
黄幼微站立在巨石上,看着面面相觑的弟子们,心里愧疚难当。这些人是来黄家学艺的,可因为她父亲的缘故差点尽数做了冤死鬼。
“师姐,我们走了,那你怎么办?我们受了黄家的恩惠,就当与黄家站同一条战线。我不走,我留下来帮你,打离家也好,打百里军也好,你说打谁我们就打谁。”
有弟子起头,其余弟子也跟着喊。
黄幼微心里焦急,弟子们越说得慷慨激昂,她就越烦躁。人情有时候将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身后一声巨响震得巨石都晃了一晃,她心里了然百里卫林已经带兵进来了,而那一声巨响是离雪在确认百里军进谷后将入口炸掉的声响。按照计划,黄幼微将百里军引入谷中,离家的人埋伏在山谷两端,待时机成熟即炸毁山谷两端入口,放火烧山。她已经没有时间再耽搁了。
“你们在这儿只会拖后腿,快走。全都给我走,走得越远越好!”
黄幼微第一次这样声嘶力竭地吼叫,她推着一旁的圆木滚向弟子们的马匹,马匹受惊之下被推着向中沧城的方向奔去。一端的马匹刚跑起来,另一端离风等人就被林外的铁甲骑兵追赶上来围困在山谷腹地。几十个人就像掉入了泥潭里面,无论往哪个方向杀去,都无法逃脱。
百里卫林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圈里人毫无意义的挣扎,瞥了眼旁边脸色惨白的“黄立”,突然玩心大起。他让骑兵们停下来,好整以暇地看着黄幼微脸上流连,嘴角勾起一抹讥笑,道:“黄大小姐真是好算计,你算准了我疑心重,反而被你诱骗进这山中。只是你们也太高看自己了,知道你们会设埋伏,谁知道会设得这么简陋。”
“看来你是选择了男人,而背叛了自己的家人啊。这样做真的值得吗?要不要我再给你选择一次的机会,你是选你弟弟,还是你身边的男人?”
百里卫林的剑架在“黄立”的脖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黄幼微,并没有注意到“黄立”那不正常的沉默。“黄立”虽然脸色惨败,恐惧在他脸上暴露无疑,但是他咬紧牙关没有说一个字,似乎在努力稳定住心神做出一个决定。
离风把黄幼微拉到身后。他身上虽然血痕累累,但身体挺拔得像根木头。因为这个举动,黄幼微嘴角浅浅笑着,温柔地说了句“真是块木头”,紧紧牵住离风的手,侧身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她生来就是一株野蔷薇,骄傲美艳浑身带刺。幼时根基不稳或许需要旁物支撑,但天长日久她终成树,无需依托。
她回以讽笑,骂道:“不过就是一只会咬人的野狗罢了。贼子丢一块骨头,你就巴巴跪着舔。仗势欺人叫唤了两声,你真当自是人了?”
百里卫林被黄幼微话语激怒,额头上青筋暴起,“你以为你们黄家是什么好东西?一面攀着离家,一面巴巴地贴过来,那嘴脸我看着都恶心。既然你不要你弟弟,那我就替你杀了他,再送你们一起去黄泉相聚。”
待百里卫林准备动手才发现“黄立”不声不响服毒自尽了。他见“黄立”鬓边有异物,伸手扯下一整张人皮才终于惊觉自己已经完完全全落入了圈套中。
“给我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有股热浪伴着烧焦的气味在暮色里渐起的风里传来。外围的骑兵们突然大叫起来。“着火了!他们放火烧山!”
火顺着两侧山谷茂密的银杏树烧得越来越旺,顺着起伏的山势正向山谷腹地围过来。同时林间有四道人影也向腹地奔来。几道爆破声后,骑兵的包围圈被炸得人仰马翻,尘土飞扬,一片混乱。离雪带着其余十三个埋伏在出口的江湖人士趁着混乱之际替离风等人杀出一条生路来。众人越过巨石向着出口奔去,而身后是紧追不舍的百里军。他们骑着战马,持着长枪,跃过巨石,面目狰狞,像群来自地狱的罗刹。
除了守在入口的离雪四人,活下来的人都受了伤,脚程再快也比不上马跑得快。而比马更快的是蔓延的火势。
离风感觉到握着的手突然松开,他下意识去抓那只抽离的手,却扑了空,接着整个人被一股内力往出口的方向推了数米。黄幼微在喊什么他大都听不清了,只看到她离自己越来越远,而离雪拖着他拼命地往中沧城方向的出口飞奔。
黄幼微一个人落在了后面,转身面向扑过来的罗刹。她没能挡多久就倒在了厚厚的落叶里。铁蹄踩烂了落地的白果,也踏过她的身体。她听到自己的爱人用此生最大的声音在呼唤她,却无力回应。
“等我。”
因为这两个字,不久前她在木头庄打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不是因为吵架,是因不舍。因为那个人坚定地说要与她共赴黄泉。那人坚定又自私地对她说,“如果我们死了,你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我们只是两个相依的灵魂。我们所有的眷恋只关乎彼此。”
她心里是欣喜的,但他们肩上担着太多东西,太过沉重,使得他们无法相拥。她自小就知道自己该站在何处,该做什么,所以她无法抛弃黄家,任性而为。这一战,无论是离家赢还是百里家胜了,黄家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要能保住她弟弟和无辜的黄家弟子,百般算计也好,丢了性命也好,什么都好。
黄幼微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想扭头看看那个替她弟弟死去的少年,可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长矛银枪,径直贯穿了她的胸腔。那一句“对不起”被一同戳破在夜晚的风里。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白果林另外一端也被炸塌了。离雪带着几人逃了出来,追赶而来的骑兵被困在了山谷中。接连而至的爆炸将山体炸塌,山谷两头被堵住,骑兵只能弃了马匹往高处跑,可山火在夜风里烧得更旺了,卷着火舌侵吞着数千骑兵。霎时间谷中已是另外一幅地狱画面。
“陈怀义,陈怀义!你听得到吗?!说话啊!”
一条胳膊从塌落的巨石缝隙中伸出来又无力垂下。在巨石的撞击下,这条胳膊中骨头碎的彻底,鲜血顺着指尖不停滴落着。任程缘缘再怎么喊,压在巨石下方的陈怀义没有任何回应。脉搏无比微弱。
活下来的几人爬起来一起推着石块。可几人用尽力气也没有挪动石块分毫。直到火舌从巨石缝隙里窜出来,贪婪地吞噬着少年仅剩的一条手臂。
陈怀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倒在了月光如水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