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元十三年,万晋来犯大晟边境,昭王领兵抵御,捷报频传,大胜晋军,三月初班师回京。
惊蛰,春雷催耕,雨濯春尘。
“不好了,大公子,夫人请你过去,老爷好像出事了!”
叫桃儿的丫鬟在门外大声喊着。
守门的小侍女满脸尴尬走进来,朝房里的公子行礼:“公子,我拦不住她。”
屋里的人起身,带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接着一道人影走出房门,清亮温润的音色如风吹翠竹:“无妨,我与你去便是。”
他朝着门外的丫鬟道。
“少爷,天凉,披上袄子,别寒了身体。”侍女连忙给他找来袄子披上,方一披上,门口的人催着了,越瑛也不做多言,跟着桃儿走了。
刚走到姨娘门口,就听得一阵吵闹声。
碧瓦朱檐下,鹅黄纱帐被风撩起,美人榻上靠着一人,那人身穿天青色撒花烟罗衫,体态纤妍,小家碧玉,本该是一副静态美画,可她身边聚着一群人,脸上尽是焦急之色。
一个圆脸小眼睛,身材矮小的男人先他一步从门口进来,朝贵妇人行礼:“夫人,可有事吩咐小的?”
“阿才,我再问你,老爷平日何时下朝?”
阿才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已察觉事情不妙,立刻道:“老爷平日卯时上朝,辰时一刻下朝,算算时间,现在也该到府中了。”贵妇人眉头越发拧紧,她放下团扇,问:“桃儿呢?大公子请到了吗?。”
“夫人,请到大公子了。”桃儿匆匆进来。
“请到了,怎么还不快进来。”贵妇人柳眉倒竖,桃儿急忙把人带进来。剩下几人皆是口观鼻鼻观眼低头不言。
这府邸谁都知道大公子越瑛不是杨夫人亲生,和杨夫人不和。
这贵妇人名叫杨芜箐,是越家老爷娶的姨娘,原是扬州有名的艺妓,自她进府后,便深得越老爷喜爱,越老爷只有一妻一妾,正妻十几年前死于难产,杨姨娘又为越老爷接连诞下两位公子,如今即便位分仍是姨娘,府中人却都拿她当正头夫人看待。
越老爷越伯群是当朝太尉,其父还做过先皇的伴读,越家也算得上钟鸣鼎食之家,而那位大公子原叫越瑛,是已故夫人月氏之子,月夫人与越老爷并无感情,皆因家族成亲,成亲后二人也一直不冷不热。
越瑛出生后,月夫人便因难产体弱去了,越老爷原先也重视过这个大儿子,只可惜此子天资愚钝,一套完整的剑法都学不会,越老爷也只得作罢,从此专心培养另外二子。
越瑛在府里的地位可谓尴尬至极。
静默间,桃儿已将越瑛请进来。
来人一身玄黄外袍,内衬白衣,俊美的脸庞尽是淡然,略带几分憔悴和苍白,一头显眼的白发束成马尾,如云端皎月。
杨姨娘瞧着,眼前恍惚了片刻。
“姨娘找孩儿何事?”越瑛缓缓步进房间,不紧不慢地垂首行礼。
那声音清冷温润,如幽泉击石,将在场众人从恍惚中唤醒。
杨姨娘不自觉摸摸自己的脸,自从那件事之后,越瑛闭门不出,已经许久未曾出现在人前。她急忙换上笑脸:“不知最近大公子过得可好,近日来总见不到你,可叫我和你父亲忧心。”
“劳姨娘和父亲挂心,孩儿无事,只是近来朝官多来府中拜访父亲,孩儿恐自己让父亲丢了面子,故特意回避。”越瑛仍旧规规矩矩地答。
“瑛儿说得哪里话,今日叫你前来,是姨娘有事想要请教你,你父亲最近可有与你说过什么?”
“并无,父亲近日并未说与我重要之事,姨娘为何如此问?”
杨姨娘忧心地叹一声,只道:“如今已是巳时,老爷却仍旧未归,我心里担忧的紧,便想问问你,不想竟连你也不知。”
“父亲还未回府?”越瑛凝眸,不知为何,他今日心里隐隐不安,如今听见父亲没按时回府,心头的不安如涟漪逐渐扩大。
正在众人猜疑不定时,外头一阵骚乱不止,杨姨娘拍桌而起“怎么回事?怎的乱哄哄的,桃儿,彩儿随我出去看看。”
“夫人!夫人不好了!”一个小黄门连滚带爬摔到杨姨娘一行面前,阿才极有眼色地把他拉起来:“好好和夫人说话,到底怎么了。”
“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了?瞧你们慌乱的,成何体统!”杨姨娘呵斥着,眼瞧着府中人个个面无人色,心里也开始打鼓。
“夫人!刚刚宫里来了人,说,说是老爷被参受贿,现下被投了牢狱,正等着查呢!”小黄门抖抖索索说完,“扑通”一声跪下。
“什么?!”杨姨娘顿时如遭雷击。“姨娘!”彩儿和桃儿急忙搀扶住她,“你,你说什么?”阿才心里也慌,但仍旧壮着胆子劝慰她:“姨娘先莫急,事情也许还有转圜之地。”
“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此时她已是六神无主,听了阿才的劝慰,强自让自己冷静下来,“转圜……对对,彩儿,快去拿纸笔来,我要亲自写信!”杨姨娘匆匆向房间走去,她做名妓时也攒了些自己的人脉,不多,总归能帮上点忙。
“还有,阿才你去找人把琛儿睿儿叫回来,要快。”杨姨娘的背影已经看不见,此刻兵荒马乱,也没人顾得上站在一旁的越瑛,他眉头紧锁,望着红墙绿瓦的越府,一言不发。
“大公子?您……”方才站在一旁的婢女欲言又止,她看了一眼四周,开口道:“人都散了,您莫要在此处站着了,绮罗仙姑姑马上就回来了,春寒料峭,您还是先回去吧。”
“多谢提醒,我这就回去。”越瑛回过神,朝侍女一笑,转身离开。
侍女望着那道寂寥的身影缓慢消失,心下暗自叹息,越大公子人好是好,只可惜不得老爷欢心,在府中也如同隐形人一般,本来也有过风光无限的时候,只可惜身中蛊毒,风光霁月也落了污泥满身。
越琛、越睿二位公子相继赶回时,桃儿已在门口候着,两人将马绳递给小厮,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就匆匆与桃儿一同去了杨姨娘房中。
“母亲!发生什么了?听说父亲被下了大牢,这是怎么回事?”他二人正与各家公子在城郊打猎,忽见家中下人从远处骑马奔驰而来,听完事情缘由便急忙告退,越琛心里本还存疑,可一回府便觉察府中气氛凝重,竟有山雨欲来之势,心中也不免紧张起来。
“琛儿,睿儿,你们终于回来了,且坐下我与你们细细说道。”杨姨娘将手中信折起交给彩儿,拎起茶盏分别倒了两杯茶。
“绮罗仙姑姑,您回来了。”守在门口的小侍女乖巧地行礼。
穿着蓝色素绢裙的女子微微颔首,摘下帷帽,柔和的声音在风中飘散:“大公子今日如何?”
“回姑姑,今日姨娘将大公子叫去了一趟,大公子才回来没多时。”
绮罗仙掸掸衣裙,将帷帽交给侍女,拎起裙子踏进小院。
这是一座极为别致的庭院,入目便见一片郁郁葱葱,几枞翠竹随风轻摇,东墙边摆了一溜儿花盆,兰菊一株不少。一洼小池塘里红鲤雀跃地跳个不停。
一棵双手合抱的桃树,正当花期,桃粉的花朵重重叠叠,云蒸雾霞。日光从挨挤的花瓣缝隙间挤出来,投下一片粉薄红轻的影子。越瑛正靠坐在树下,抱着剑安静地望着翠竹发呆,微风擦过他隽秀的眉眼,连头发上都沾了几滴露水。
绮罗仙一声叹息,“大公子怎的又在外头,待会儿受了凉又要受罪了。”越瑛闻言转头看她:“姑姑回来了,如何?姑姑的事办的还顺利?”
“再不顺利也得回来看看你,听说杨姨娘又把你叫过去了?”绮罗仙走近他,见他不语只是盯着一处发呆,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她受他母亲之托照顾他,算是越瑛半个娘,只可惜她这儿子年少时便少言寡语,长大了也如此,只要遇到不想回答的事便发呆不理人,以沉默拒绝。这寡淡的性子,若是往后成了亲,哪个姑娘家受得了?
“你不必瞒我,外面早就流言满天飞了,如今你想怎么做?”绮罗仙摇摇头,几十年了她还不懂越瑛在想什么吗?虽然武功半废,整日呆在院中不出去,但他最是重视家人,即便他那爹只给过他寥寥无几的关心。
“……”越瑛低下头,前头过长的白发遮掩了他的神情。
“你该知道越伯群的性子,此一举不但不会让他高兴还会适得其反。即便如此你也要做吗?”绮罗仙有些心疼,这些年她一直照顾他,又怎么不知越瑛在这个府中过得什么日子,爹不重视,姨娘也不是真心相待,唯有那六年潇洒恣意过,却因蛊毒又跌落谷底。
“可姑姑也知道,他毕竟是我父亲,年幼时也曾教导关爱过我。”越瑛抱紧怀中的剑,一手撑着从地上站起。
“唉,我劝不过你,只一言,要小心保护好你自己。”
“我知晓了,姑姑莫担心,孩儿自有分寸。”
她瞧着越瑛神情,竟是越来越像他母亲了,到底是长大了。
到底是担心,她还是叮咛他:“这世道不稳,虽说孝道大于天,但你尽力而为即可,莫要勉强。”
“是,孩儿明白。”
这厢绮罗仙与越瑛谈心,那厢杨姨娘母子也在商讨。
“娘,且让我去找王公子,他素来与我交好,定会助我们的!”越睿起身便要走,被越琛一把拉住,“三弟莫急!”
“睿儿!你怎么总是如此鲁莽!不行,你和老二都不能去!”杨姨娘嗔怒道。
“什?!那父亲怎么办?”越睿愣了一下,随即急道。
“现今你父亲被人诬陷入狱,上头迟迟没有动静,便证明证据不足,暂且无事,而官场上各派都在观望,朝堂见风使舵之人居多,也不少落井下石之人,你们二人若是先低了头求人,往后在官场上都要矮人一截,万万不可冲动。”
杨姨娘细细思索,方才有人给她回了信,说此事无法帮忙,因着是上头那位的意思,她刚收信时大惊失色,可冷静下来再想,上头既要越伯群入狱,又不要他性命,而受贿这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他死,那这罪名便拿不下来;但若要他活,却也简单,只消一句证据不足或误查就可解决。
这其中蹊跷得很。
她告诫两个儿子:“你们二人切不可意气用事,这段时间就不要出门了,在家中安心等着便是。”
二人想了一会儿,也点头答应下来。
越家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众人都在静静观望,却见他们闭府不出,就连两位公子也不再出现,所有的拜帖请帖一律婉拒。
在这种关头,只有越家大公子一反常态日日奔波于各个世家为其父求情,大家实在闹不清越家玩的哪一套,又害怕被他们牵连,于是要么婉拒越瑛的请求,要么直接闭门不见。
越府内,杨姨娘兀自啜饮清茶,神情晦暗不明,“娘,要不劝劝大哥,让他别白费功夫了。”越睿犹豫着开口。
“唉,三弟,这是大哥自己的选择,你就莫要干涉了。”越琛抢先驳他。
杨姨娘不说话,只是又饮一口茶,越睿于是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
越瑛……倒是让她想不到,只可惜她这大儿子实在是不会看势度,想到越伯群视家族颜面如命的性子,杨姨娘惋惜地想,他这一片孝心只怕是要喂了狗。
凉风萧萧,京城又是一夜细雨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