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醒的时候天光大亮,沈思言正坐在旁边无聊地转扇子。
对面还有个玄衣青年人。
她挑了挑眉毛,“你什么时候喜欢那什么朝葵珠了?”
姬盛腼腆一笑:“祂的小手段罢了。”
八百年前,他并没有如传言那边自刎于秋梧宫,而是凭空消失,是有中生无之人,自然得配上无中生有之物。
“那些珠子什么时候被人找完,我就什么时候走。”姬盛用了个奇怪的比喻,“就像是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他顿了顿:“我现在是‘鬼’,归阎王管。”
长夏:……
她也不问为什么单独她没被‘无中生有’,就她这一身因果,谁生谁业力加身。
姬盛说完,起身走两步到窗子前,用手撑着窗棂,感叹道:“原来真正的云亭是这个样子。”
长夏反问:“你不是在梦里面见过吗?”
姬盛笑得眉眼弯弯:“那不一样。”
他这样笑起来可真人畜无害,沈思言在边上转着扇子,如此想到。
不太像是个人皇。
分明在那艘船上的时候,就算是调笑也会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威严与戏弄,那模样也还是个像模像样的帝王。
他将扇子一收,打断长夏与姬盛的对话。
“你怎么又跟那玩意儿杠上了?”
长夏抱着手,哼哼两声。
“我再不解决祂,我师妹都快为了我自杀了。”
“那你解决掉了吗?”
长夏:……
她单挑天道?真的假的?
沈思言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狠狠冷嘲热讽,“你师妹自不自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这样像是在自杀。”
长夏一时沉默,她其实就是想试试,在梨白给她削梨子的时候。
“你没见过梨白那个样子,明明都快哭了,却还是在对我笑,那双眼睛仿佛在对我说,‘师姐,我要走了,你要记得想我啊’。”
这世上有谁会心甘情愿当一枚棋子,有谁会大好年华,亲人朋友都在的时候自己去寻死。
长夏想说的长篇大论最后都吞进了肚子里,变成一句,“谁让我是她师姐。”
除开她和谢逢雪,藏锋山第一个孩子被别惊春接上来的时候,她已经四百岁,出窍圆满,是在四境中可以寻个小地盘开宗立派的存在了。
那时候的汀兰和白鹭都是小小的一团,连吃饭都需要人喂,说是他们的师姐,其实长夏觉得自己更像他们的长辈。
左衾养大了她和师兄,她和师兄也养大了这几个孩子。他们藏锋山的孩子命苦,皆是无父无母,无亲无眷之人,能依靠的也就只有她这么个师姐。
“我也不是全无收获。”长夏低眸笑了笑,她摊开手看着手心,“我现在是奈何不了祂,可祂也奈何不了我。”
明明之前被一道普普通通的雷罚劈得躺若木谷一整年。
如临阵那次她杀了数百上千仙人,修为大涨是不错,但这点儿长进在青天大老爷面前根本不够看。
这一次试探,她已经察觉到了,她能在天道威严之下全身而退,靠的是因果。
谢逢雪为她勾连的因果。
原来师兄是从小灵山之后开始拨弄时间的么。
“底线嘛,便是这样一步一步试探出来的。”长夏对着沈思言,颇有几分自得。她又转头看向姬盛,“你当年试探出来什么底线?”
沈思言有些诧异地看了长夏一眼,他有些惊讶于她与姬盛,竟然是这样随意直白的关系。
他知晓东境算是除了北境外,长夏的第二张底牌,却不知道她的底牌中还有姬盛这一张。
姬盛竟然也没像在船上一样绕弯子,讲价钱,老实回答:“祂的剧本,如果被破坏的话,祂也会付出很大代价。但只要在祂的目光下,我们的一切就无处遁形,祂自然有办法把故事圆回所谓‘正轨’。”
这几乎涉及到天道本源的秘密了,就这样直白说出来?
沈思言被这消息砸得有点懵,甚至长夏没说让他回避,姬盛也就真的当着他的面将这隐秘说出来。
长夏略一沉吟,而后抬起头看向姬盛。
“并且我们也根本不知道正轨是什么。”
这就会导致他们自以为是地成功反抗命运,殊不知这本就是既定的天命。
就如同占师占卜既定的命运,妄图改变既定的命运,但常常又促成既定的命运。
谁也说不清,占师窥得命运一角,是否是命运的一环。
姬盛笑道:“所以我们得先把水搅浑。”
他指了指天上,又指了指自己,“得先让祂看不见我们。”
这便是八百年前谢逢雪同他做的交易,谢逢雪将姬盛同他部分亲信,藏在了光阴的一角,伺机而动,变成了有中生无之人,从此天道便看不见他们。
天道的应对便是无中生有的朝葵珠,祂知道他回来了,却“看不到”,于是祂便生造了这么个东西,让全苍玄的人帮祂找姬盛。
所以方才姬盛说,当所有朝葵珠找到的时候,就是他应该离开的时候。
那时候天道补完所有知见,抓他就像是抓案板上的鱼。
只是天道能更改别人的记忆,却不敢改长夏的,她身上的因果线纠缠的已经不止是整个苍玄,还有因为谢逢雪的肆意妄为而勾连的无数时空。
一旦纠缠进长夏的因果,天道自己都会被那些乱麻似的线绕进去。
“所以你要替他做什么?”
长夏想都不用想安排姬盛的会是谁,她对姬盛足够了解,对谢逢雪也足够了解。
“没有代价。”
长夏狐疑:“我师兄转性了?”
姬盛道:“让我亲自去报我自己的仇,这怎么能算代价?”
这是恩赐,是福报,是魂飞魄散也万死不辞。
长夏沉默一瞬,换了种问法:“你呢?你为了报仇,要付出什么代价?”
姬盛依旧笑意温和。
沈思言觉得他笑得和长夏有些像,都是平静下面藏着一股疯劲儿。
他不由打了个哆嗦——把这小子带上云亭,是不是他做错了?
姬盛道:“也没有代价。”
让一个本来就已经不存在的人不存在得彻底一点,这又算什么代价呢?
他看着长夏,云亭风雪冷,但这身黄衣在这里,便像有了个新的太阳。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在“生命”的最后时分,他确实彻底输给了他一直不想认输的天道。
在与谢逢雪交易之前,他已经踏破自己划出的底线,却没有任何警觉。
违背誓言的人得有惩罚。
长夏垂着眸,看着地上的两个影子,和姬盛空空荡荡的脚边。
她想起梦里面的姬盛,他喜欢将梦境幻化成黄昏,一个人在人皇殿的屋顶上看太阳落下。
其实她根本不认识什么人皇姬盛,她认识的只是那个十七岁和她赌输了钱,任她揉搓的少年罢了。
她有时候不太明白,梨白也好,姬盛也好,沈思言也好,为什么一个二个都抢着把担子往自己肩上抗。
那么弱小,连挣扎都显得徒劳。
反正她这么厉害,多替他们担一点责任又无伤大雅。
反正她的大部分心绪都被裁寿吞噬,她多数时候也只是个被责任驱动的空壳。
这一点点足够毁了他们的重担,于她不过是多一事与少一事。
长夏缓缓抬起头,对姬盛道:“我师父和左衾,我现在连给他们上坟的地方都没有。”
姬盛初听以为是讥讽,细想觉得是关怀。
长夏后期时对他说话总是这般夹枪带棒,他们道不同,连关心都带着刺。
于是他拿出自以为是的好脾气:“师姐,不会的。”
毕竟谁会去缅怀一个不存在的人?
知道很久很久之后,姬盛午夜梦回想起往事,才静坐夜色看明月——那哪里是什么讥讽关怀,这分明是恳求。
她的师父和长辈已经死无葬身之地,她的师兄在仙界自断前路,她的师弟师妹们在准备为了“大义”赴死。
她非草木,比一般人更重情。
所以长夏是在恳求,她在说,姬盛,你别也像这样死去了。
师姐答应帮你杀了祂,就一定会做到。
其实回想,她的意思那样分明,只是当年做皇帝的傲慢多少带在了身上,不复少年赤诚心境。
沈思言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狐疑的目光落在一人一鬼身上,却又自觉无趣。
他没想过长夏和这位末代人皇真的有不菲的交情,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他又不是谢逢雪,管那么多干嘛。
午时过三刻,刚吃完午饭,宋甲便上了山。
他的目光扫过姬盛一眼,并未多言。
“琼芳姨的那朵花,成了。”
长夏眉头微蹙,“不是让你毁了吗?”
宋甲道:“毁过三次,它又恢复三次。”
他皱着眉:“这花有能复原的特性。”
生命力如此顽强?
师姐和宴谷主到底搞出来个什么东西?
师姐为了这株花,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长夏抱手靠在廊柱之上,只觉得世间真心有时倒比虚情假意更加让人敬畏。
姬盛不知道前情往事,沈思言看了宋甲一眼,后者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迟昼海的妖皇在心里叹了口气,这都些是什么事。
云亭还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