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好白。
——中原中也看到叶藏的第一反应。
今日天公作美,恰是初秋晴日,港口横滨的天空一向高阔而无云。纯粹而炽烈的日光直射下来,眼前人的皮肤白得简直要刺伤眼睛了。
中原中也下意识地眯起瞳孔,看到躲在屋檐的阴影下摆弄手机的人
“你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他说。
“你就是今天来拍摄的模特?”中原中也问道。但其实答案已经不言自明。
眼睛习惯了刺目的白色,看清人的五官之后,他就明白了之前小羊们“中也是帅,模特是漂亮”是什么意思。
“嗯,我叫大庭叶藏。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中原中也“啧”了一声。饶是他不爱用外表评价他人,也不得不承认,小羊们的形容词精准得可怕。
但是比起漂亮的皮相,他更注意到叶藏身上浓厚的弱者气质。整齐的衣装、温煦柔和的神色、乃至过于出众的皮相,让他的浑身都散发着“我很好欺负”的气息。
——在擂钵街独自生活,大概连半天都活不下去。
中原中也反倒放心了不少,最后一丝怀疑的念头也彻底打消。弱到了这种程度,人贩子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像哪家娇生惯养的少爷可能性更大。
不过几年来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公式化地发出一句警告:“别对‘羊’动歪心思,否则你是绝对不想知道后果的。”
“……?”
叶藏露出了明显奇异的神色,将中原中也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冒昧请问一下,您就是‘羊’组织的首领‘羊之王’么?”
“不是什么王,别那样叫我。”中原中也每次在被人问起的时候,都会给出相同的回答:“不过是拥有一张好牌罢了。”
他指的是自己重力的异能力。
叶藏:“抱歉,是我冒昧了。”
但不妨碍他修改了对中原中也的印象。倒不能怪叶藏一开始没看出来,实在是……又有谁能想到,羊组织那位赫赫有名、斩走一切来犯者的头领,竟然是个身量如此娇小?
完全还是个孩子呢。
更重要的原因是,在叶藏的心里,既然是庇护了“羊”组织所有人的强大首领,那合该拥有超然无匹的地位。
可中原中也的衣装也好,出场方式也罢,和他之前见到的普通小羊们殊无二致。派头甚至还不如和他交涉过的柚杏小姐。
唯有对叶藏的警告声中浓重的保护欲,才让他灵光一动,猜出来者的身份来。
是个好孩子啊。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别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我啊!”
中原中也搞不懂了,正常人听说他是传说中的“羊之王”后不该感到畏惧、害怕吗?这人怎么完全相反呢?用黏糊糊的眼神看着他?
真是奇怪的家伙。
他不明白个中缘由,干脆不想了。反正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今天短暂的交集之后就再也见不到,没必要计较。
叶藏一眼看出了中原中也写在脸上的想法,再度更新了对他的印象。
不仅是好孩子。
还是个好脾气的孩子。
叶藏十五岁时遇到的同龄人,但凡发觉自己被用奇怪的眼神盯住,可都是要诉诸拳头的。高贵的出身、装模作样的谈吐也改变不了他们藏在本性中的暴力。
今天却被一个生理年龄等通,实际年龄小了将近十岁的孩子包容了。
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心脏像是被浸泡进勾芡过的糖醋酱汁里。
……但是也并不坏。
“是我失礼了。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喂,也不用那么郑重地道歉吧!”
“那……真的抱歉?”
“你不会是故意这样讲话的吧?”
故意用层层叠叠、语气重得要死的敬语,目的是看他失措出丑?
“怎么会呢?”叶藏的眼神就像森林中初生的小鹿一般清澈。从前他用这种眼神拜托老板娘赊一顿酒钱,从没有失败过:“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中原中也就像个烧开了又被盖上盖子的热锅,一肚子火气又发不出。
最后,他也只能把不爽发泄在一声长长的“嘁——”里,一脚踹飞路上的小石子:“我走了,你自便吧。”
“请您慢走。”
啊啊啊啊啊!
真是奇怪的家伙!不说奇怪的敬语是会死吗!
【叶啊,你悄悄告诉我,你真不是故意的么?】
【并没有。】叶藏说:【是我习惯的说话方式,他难以接受吧。】
从前在家族里,从亲长、先生、乃至仆婢都反复告诫过叶藏,对人说话要用敬语,否则就是失礼的表现,是丢大庭家的脸。
他还是上京求学、乃至流落市井后才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讲叠床架构的敬语,渐渐改好了说话很装的毛病,但对羊之王来说,或许还是太多了一点。
不过,叶藏现在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我的异能力对其他异能力者也能起作用么?】
系统:……突然不敢吱声。
呜呜呜果然,撒下的一个谎要用一千个谎话来圆!
突然,它灵机一动:【你觉得有没有起作用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是也好,不是也好,我喜欢羊之王对待我的方式。】
不算太客气,甚至没完全放在心上。无视了自己身上的种种异常之处。倘若世界上都是和羊之王一样的人,他活在一个无人在意的世间,根本就不会觉得自己不幸吧。
叶藏想。
更何况,年幼的羊之王还是叶藏最褒赏那种的纯粹的好人。所以他才会一反常态,同羊之王多说了几句话。
听完叶藏全部心声的系统:【……】
你那是多说几句话吗?你那完全是在逗他吧?还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呢!
哎,可怜的小中也,被耍了还不知道。
中也闷闷地诹回到了羊组织的正屋前面,才发现往常空荡破落的街道变了样,被各种他叫不出名字的器械填得满满当当。
大片雪白的反光板,三脚架上黑色哑光的镜头,足有一人多高的机械臂。是与擂钵街的日常截然不同的,混乱又井然的另一种秩序。
不过,小羊们混迹于忙碌的工作人员当中,倒是显得毫不违和。
“中也?”
“中也哥?你刚去哪了!”
“中也哥,你快一起去拍照啊!岩崎姐姐说可以免费给我们拍照哟!”
岩崎?
那个杂志社的话事人?
中也双手插着兜,循着小羊的视线望过去,就看到白濑、柚杏和其他几只小羊们在角落搂在一起,冲着镜头大笑着比耶。不远处,一位身材高挑打扮时髦的女士,举着相机为他们按下快门。
他走了过去。
柚杏最先看到他,冲他招手道:“中也,你要不要也来和我们拍一张?”
中原中也飞快瞥了一眼挂在岩崎脖子上的佳能相机,然后飞快地扭开了视线:“我说,你们别给人添麻烦啊!”
按照所谓的合同,杂志社会付给他们一笔酬金。中也确信其中不包括拍照服务。
“有什么嘛,是岩崎小姐主动提出来要给我们拍的啦。”
“中也君。”岩崎葵开口了:“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只是拍几张照片而已,称不上什么麻烦。而且,等会儿叶藏老师正式拍摄的时候,这些照片也可以作为角度和姿势的参考。”
她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中也君,你有看到叶藏老师么?他说想见一见羊之王,就跑到另一边去了。”
“……?”
中原中也确信,他第一眼看到叶藏的时候,对方正靠在墙上,躲在阴影里玩手机呢,看到有人来才抬了抬眼皮,说了几句话之后才猜出他的身份。
决计不是特意来找他的。
把我当借口是吧?
中原中也的不满又积蓄了一点。他咬了下后槽牙:“我见到了。你们要找他吗?我去帮你把他带过来。”
说完不等岩崎回复,径自扭头走了。
走到一半,还能听到柚杏和白濑咬耳朵的声音:“中也今天怎么有点怪怪的……”
怪怪的吗?
中原中也坚信,他被叶藏给传染了。
说起来,那个家伙的外表无疑讨人喜欢,孱弱得连一阵风吹过就要倒下。不是坏人,言行举止却偏偏惹人恼火。
像名贵的品种猫爪尖上一点指甲,挠人不疼,但又刺得慌。
看来,我跟少爷八字不合。
算了,反正今天之后不会再见面,忍一忍就过去了。他对自己说。
……不对!
走到一半,中原中也忽然抬起头。
风声,重力的异动,乃至周遭气息的改变都告诉他,附近有人来了,而且是外人!
他操控身体跳到了屋顶上,看到刚才和叶藏说话的地方,有几个人像城墙一样团团把他围住,而叶藏则被逼到了墙角,把双手背在身后。中原中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该死的!”中原中也低声骂了一句,从空中如猎隼般一跃而下,激起路上零星的砂石:“你们几个,想对他干什么?”
凑近了看,围住叶藏的三四个人都是成年样貌,身形相当高大。叶藏未长成的身量在他们的衬托下,说不出的渺小。
但当他们听到中也的声音后,却像见了鬼似的扭过头来,面色刷一下变得白。
“羊、羊之王……”
中原中也在擂钵街的威慑力可见一斑。
“再问你们一遍。你们在干嘛呢。”中原中也如闲庭信步般走到他们面前。
“我、我们就是……”其中一个人的目光转移到叶藏的身上,急中生智道:“看见有新来的,刚好最近手头有点紧。”
擂钵街默认的规则就是以大欺小,以老欺新。凡是新住客都要遭受一波考验。羊是防卫性组织,并不主动参与洗劫。但他们都深谙这一条规则。
“呵。”中原中也冷笑了一声:“但这里是羊的地盘,你不会不知道吧?”
没等人接着狡辩,他就继续说:“而且‘羊’这几天在清理周边地带,别告诉我你们没看到?想趁着今天浑水摸鱼?”
“啪——”
“砰——”
中原中也踩在被重力掀翻在地,折断手脚的四个人身上:“再等一百年吧。”
对于侵犯羊的领地之人,下场有且只有一个。他们明知山有虎还敢来小动作,更是罪加一等。中原中也刚想动手,突然想起墙角还孤零零站着一个人。
糟糕。
那可是个讲话要用厚重敬语,腰一折就断、风一吹就倒的病歪歪少爷,从小到大怕是压根没见过血。别看了刚才的那一幕,跟只兔子一样被吓死了。
中原中也脸色复杂极了,过了片刻他才偏过半边脸去,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心:“喂,你没被吓死吧?”
叶藏的语气温煦平缓,看不出受过惊吓:“托您及时赶来的福,我很好。他们没有对我做什么,财物也没有损失。”
数个呼吸后,忽然又响起低低的一声:“……抱歉,让你受惊了。”
收了杂志社的酬金,他合该保护叶藏的安全。结果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重中之重的模特险些被外来者围殴一顿。中原中也将之视为自己的失职。
“其实我并没有受惊。”
叶藏实在不觉得这是中原中也的过错。就他的见闻而言,羊组织的屋舍附近,堪称是擂钵街的无风地带。没有饿殍、滥用药物和性侵害,最大的风浪也不过抢劫未遂。小羊们天真烂漫的精神面貌,也不像贫民窟里物资匮乏的孩子。
叶藏光是想想就知道,维护这一切要耗费多少精力,他因此由衷地佩服中原中也——他就像司马辽太郎笔下热血、传奇、将“保护”二字贯彻的浪漫英雄一样。
明明还是个孩子。
他诚恳地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因为我知道羊之王会来,所以不会受到伤害,理所当然也不会被惊吓到。”
至于外来者被断手断脚?就他短短十天在横滨的见闻来看,中原中也动手前还给人两句辩白的机会,手段已然堪称温柔。
叶藏本意是为了不让中原中也产生不必要的负罪感。结果他低头时,却看到了一双藏在凌乱的赭发之间,烧得通红的耳朵。
咦?
这是……害羞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