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观六年六月初八日,太子侧妃长孙氏疾薨,涉事女官一律流放塞北,永生不得回。
绥观八年,贤宗崩,太子陆览继位,年号顺定。”
“顺定元年春正月七日,陆览立嫡妻李氏为皇后,封长子陆元湛为皇太子,次女陆元序为晋平公主。
顺定九年,孝宗崩,太子陆元湛继位,年号端隆。”
“端隆元年春正月三日,陆元湛将陆元序从封地召回,特封陆元序为丹陵王,总管丹陵郡。皇恩浩荡,不负恩泽。”
漫漫黄沙铺天盖地的包裹过来,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黄色。一行五人顺利越过杀虎口,向北朝着雁原县出发。
烈日之下,影子被拉长又按扁,马蹄印在身后连成了一串。时不时还有几株风滚草哗啦啦滚过来又呼啦啦滚过去,姿态悠然的吓到了所有人。
隔着一层晃动的黑色皂纱,陆明晞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边塞苦寒,风沙肆虐,几人早早带上防风的帷帽才得以安稳走到现在,但被流放到塞北的犯人就不会有这样好的待遇了。她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荒地上赤膊劳作,皮肤早就被风刮得粗糙,每当沙暴袭来的时候,只有拼命闭紧眼才不会被迷瞎。
现在是端隆二年,算起来,长孙氏的贴身女官徐妙元已在雁原县待了十一年。这十余年间里,她会遇到多少次沙暴,又要闭紧多少次眼睛。
“前面有几个洞窟,我们去那歇歇吧。”
思绪骤然被轻快的声音打断,陆明晞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好。”
越到边界地区,就有越凶悍的马贼流窜,而她们常用“先杀马、再抢钱、后杀人”的办法将过路的行人永远留在大漠中,故而几匹马也没有被拴在外面,而是跟人一起进了洞窟。
刚迈入洞口,周身的燥热就被瞬间一扫而空,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将各自的马在窟内拴好后,言黎一把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大汗涔涔的脸来。
洞窟挡住了大片风沙,至少里面是安全的。瞧其他人都摘了,戚斐也伸手将帷帽摘了下来,在偏头看到言黎那副热到吐舌头的模样时,她还有点奇怪:“虽然热,但也不至于流那么多汗吧。言黎,你是不是生病了?”
陆明晞的目光轻轻落到外面,眼底的波光动了一下。哦,对,还有流汗。
汗流下来的时候,会让眼睛疼得睁都睁不开。这十一年里,徐妙元又会多少次撩起粗糙的衣服抹去脸上的汗水呢。
“没有啊,我一直都比较容易热嘛……”言黎认真的回答了一句,又转头望向陆明晞,眼睛瞪成了圆形,“殿下,你怎么啦,一路上都不说话。”
陆明晞解释道:“我热的时候就不太喜欢张嘴。”
言黎“噢”了一声,点了点头,“这样啊……”
这时,孔砚成的声音忽然从洞窟深处传来。她的尾音还在往上翘着,是从来没听过的语调:“快来看!”
“怎么了?”四人点起火折子,一起走了过去。
火苗照亮了阴暗的洞窟内部,也照出了孔砚成此刻的模样。她站在墙壁一侧,脸上和眼中都闪烁着莹莹的、热切的光亮,不住的说:“你们看这张石刻。”
“原来你喜欢石刻呀,那可真是来对地方了,这边有的是,往后慢慢看吧……”言黎一边念叨着,一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的火折子朝着窟龛的底座下移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两张眉眼相连的佛像,她们梳着简单的坠马髻,手中环抱着一幼子,肩上的一对羽翼看起来随时可以腾空而去。在火光的映照下,神像正面目慈安的望向站在洞窟内的站着的人。
一旁孔砚成的声音都打起了颤:“这一副石刻名叫双面神王像,一身双面,通常为女子。我也只是小的时候在我祖母的嘴里听到过它,一直很好奇,但没想到刚入塞就见到了神王真容。”她转过头,格外详细的解释起来:“我祖母说双面神王是来源于鬼子母的形象,石刻结合《法华经》,是为了宣扬大乘佛法。先皇大力推崇佛教,曾将其列为国教,当今圣上同样喜爱佛法,修缮佛寺,经常召集僧人为百姓祈福,但他们却始终忘记了塞北这一处的佛窟,要知道天竺的僧人在传播佛教时经常会路过塞北,也留下了不少精美的石刻,若是不好好派专人保护起来,它们恐怕也要消散在大漠中了,多可惜。”
言黎听得云里雾里,只下意识地和温知行一起附和道:“双面神王像……”
陆明晞和戚斐则是同时沉默了下来。
孔砚成自顾自说了一会,忽然想起不远处默立着的陆明晞的身份来,不由得卡了一下壳——先皇貌似是她的皇考,当今圣上……是她兄长。自己就在她面前大肆议论,是不是有点不好?
只不过思绪还没转过半个弯,就又被等在路上的另一个想法打断了:若是自己今日这番话能引起陆明晞的注意,佛窟成功得到了保护,虽九死其犹未毁。
“我儿时曾还在纸上拓印过一张神王像,只不过远远没有现在亲眼所见的震撼……”紧接着,孔砚成又像来了力气,滔滔不绝地讲了一盏茶时间的双面神王,直将言黎温知行二人说的昏昏欲睡,险些栽倒于地,不在话下。
看完了神王像,也休整够了,言黎从朦胧睡梦中苏醒过来,手搭凉棚看了看洞外景象,“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走吧,脚程快些,还能在天黑之前到雁原县。若是晚上不幸宿在沙漠中,就未免有些太冒险了。”
其余四人纷纷应好后,一行人收拾起行囊,再次踏上向北的路。
走了一会,言黎微微向后拉了拉缰绳落到后面与陆明晞并肩,偏头大声问道:“我们是去雁原县的县城吗!”
陆明晞摇摇头,同样扬声回答:“流放的犯人一般都会在边界附近劳作,我们直接去那里找!”
“这么多人……怎么找?”
呆立在不远处的沙丘后,言黎有点茫然地看着不远处几乎一模一样的犯人。她们每一个人都打着赤膊,每一个人都正在举着手里的锄头向下开垦,每一个人的表情中都充斥着麻木,再加上常年被风吹日晒黝黑面容,乍一看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陆明晞轻轻摩挲几下腰间的荷包,半晌,她抬起头,语气坚定:“若只是咱们五个过路的行人,那自然是不好找的。但我若是丹陵王呢?”
言黎弱弱的问:“可你不是不想声张、不想让人知道你在哪吗?就连严侍卫你都没有带。现在就这么暴露身份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她歪头想了想,一拍身旁沙子,“等晚上吧!晚上我带你偷偷潜进去找。”
戚斐当即说:“那怎么——”
“不行,夜闯流放犯人住所,若被人抓住是要治罪的,”陆明晞插话进来,否定了她的想法,“再说,你一个走南闯北的侠客,少参与到庙堂之事中来……还有孔砚成。塞北人多眼杂,你们俩能别露面就不要露出来,平日里带好帷帽,一切有我。”
言黎挠挠头,勉强答应了她的话:“好吧……”
戚斐闭上嘴,暗中瞥了陆明晞两眼……还算你有良心,没丧心病狂到把所有人都牵扯进来的地步,尤其是那只傻了吧唧的小隼。
打定注意亮出亲王身份后,陆明晞身上又开始流露出那种高高在上的气质,她从马上翻身下来,径直走向最前面的一人,“你们的流官在哪?”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言黎凑到戚斐耳边咬起耳朵,“流官是什么意思?”
“流放官,”戚斐同她窃窃私语,“管流放犯人的。”
人高马大的孔砚成悄悄弯下腰,同样小声咕哝:“若是能得了流放官的手令,犯人就可以做些轻松的活计。”
言黎真心羡艳道:“真好,我也想当流官。”
“瞧你那点……”戚斐忍住后面的话,耐心道,“虽然流官勉强能算个一官半职,但终归都是要一直待在鸟不拉屎的塞北的,多难受,拿了钱都没地方花。若你想谋个官当当,直接找陆明晞不好么?再不济我也可以给你出钱买个官啊,只要你日后再还钱就好了。”
言黎振振有词:“我就喜欢流官,流官好玩。我要是当了流官,就让所有人都去做轻松的活计。”
“……”戚斐算是服了她了,“那荒地该怎么办呢?若朝廷派人下来监察,你怎么交差?再说这里的犯人又不全是陆明晞想找的人那般被人诬陷无辜而来,能被流放到塞北的多的是穷凶极恶之徒,犯过重案的,都让她们去做了轻松活计留下力气来打你,你又该怎么办?”
言黎眨巴眨巴眼,像是有点不可置信:“打我?”
戚斐:…………忘了她是天下第一了。就算有一百个穷凶极恶之徒,这只小隼应该也都是胜的那一方吧……
“塞北竟还藏着这样的人才,”下一刻,身旁的言黎已经摩拳擦掌起来,“改天我要试试!”
戚斐硬着头皮补充:“但倒也不是……”
言黎手里磨刀霍霍的动作停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