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斐戴好面具、兜帽从屋中走出去的时候，天光才刚刚顺着头顶的缝隙洒落下来。

她想，现在应该是寅时。

“圣子，这位是今日新入教的教人，”身后，天长老笑得客气，“这位便是圣子大人，是被上天选中的人。”

面前的人深深弯下腰，恭敬开口道：“圣子。”

这个人用宽大的红袍遮住了所有可能裸露出的皮肤，捂得比戚斐还要夸张。如果不说话，根本分辨不出他是男是女——但当他站在自己面前时，她总莫名觉得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可非要说哪里熟悉，却又说不出具体的。

在霂穹教的这十天，从没有新人被吸引入教过，这男子还是第一个，可能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评估标准。戚斐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声音，闻言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嗯”了声。

天长老笑了笑，“圣子让你起来呢。”

男人连忙点头，直起了腰，很新奇的转着脑袋看向四周。

“仪式还要等一会，先找个人带你去四处转转吧，”天长老收敛起脸上的笑容，随便冲着路过的一个红袍人招了招手，“你带新教人在教中转转，吃早饭时再回来。”

两人走后，戚斐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既然仪式还要等一会，为什么天长老要这么早将我叫下来。”

“新人的入教仪式需得是敖大师和圣子您一起亲手筹备，这才能彰显霂穹教对教众们的重视嘛，”天长老忙不迭安抚道，“这么长时间没有接收到合适的新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我这也是一时心焦才……圣子莫怪，圣子莫怪。”

“罢了，”戚斐将目光落到别处，“走吧。”

天长老道：“天长老跟着我吧。”

说是“仪式”，其实也就是准备一件红袍、一张面具和一些器具而已，尤其还是跟那个敖溵待在一起。仗着有红袍的遮挡，戚斐毫不掩饰脸上的不耐烦，大多数东西都是由天长老弄的。

王衍困得要命却走不了，只能打着哈欠，蔫头耷脑的跟在她脚边，像只乱糟糟的小狗。

这小孩已经连续两天大晚上出门了，戚斐也曾不留痕迹打探了几次，她却始终不说。算了，不说就不说吧，每个人都有秘密。

她暗中看了王衍几眼，默默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想赶紧让还在长身体的小孩子回去睡觉。

但很不巧，他们仿佛是掐着时间做好的饭。几人才刚刚收拾完，另一边就已经响起了吃饭的声音。

王衍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摇摇晃晃的凑近小声找戚斐讨饶：“饭我不想吃了，让我先回去睡觉好不好？感觉马上就要站着睡着了……”

“那你先——”戚斐的目光在屋内的几人身上轻轻一转，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却被天长老打断。

“若是旁日，王言你想什么时候睡觉都可以，”天长老像是没看到身边人一下绷紧的唇角般，“但今日不行，今日教内有要紧事要宣布，不能少了任何一个人。”

要紧事？

眼见着回去是不可能了，戚斐只好让王衍靠到自己胳膊上眯着，表面上随着几人向外走去，心中却已经千回百转了几个来回——霂穹教的要紧事无非就是那么几个，招募新人肯定还没有重要到不允许少人的地步，那么是和通天塔有关？

想起梦中的那座塔，她就忍不住一阵恶寒。

用早饭时，还是照例落座。戚斐将分出一大半菜的碗拖回自己面前，微微直起腰，看了一眼坐在脚下台阶上险些将脑袋都扎进碗里的王衍，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饭吃到一半，敖溵放下自己已经空了的碗，侧头看了一眼左手边的天长老。后者得了眼神，立刻从凳上站了起来，扬声道：“诸位教人，请先停一停。”

王衍嗯了声，懵懵懂懂的惊醒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口水。戚斐将吃了一半的破碗放到一边，盯着前者头发上沾的粟米粒，强忍着想要伸手帮她拂去的冲动。

敖溵从凳上站起，缓缓举起了手，沉声高喝道：“今日将大家召集与此，是为了告知诸位教人一个好消息。”

戚斐强迫自己将目光收回，和所有人一起将眼睛落到敖溵的身上。

下一刻，一个令她毫不意外的消息，出现在了耳边。

“就在今天丑时，通天塔已经建成，”敖溵的声音虽然苍老，但却有一种极其诡异的穿透能力，直将四周的石壁都震得嗡嗡直响。他的神情越说越激动，双目中迸发出的都是热切，讲到最后时，嗓音都开始变得嘶哑，“今日黄昏，诸位教人便可登塔上天，进入极乐世界，得到永生！”

随着这话落地，红袍人们先是呆愣了一瞬——不过在怔愣之后，就是莫大的欢欣雀跃。他们纷纷伏于地面，高呼敖大师万岁。那声音山呼海啸，任谁听了，都能称上个“虔诚”二字。

敖溵微笑着，手向下压了压，十足的宽厚姿态，“教人们稍安，黄昏时且跟随我的步伐，都能一睹天颜。”

，

看吧，她说什么来着，戚斐在心里冷笑一声。这世间，唯有天子能用“万岁”称颂，而这些人却敢堂而皇之对着敖溵直呼……再加上一个“登天”，呵呵，真是该当十恶之罪。等到那位真正的皇亲国戚、当朝亲王回来得知此事，放他们一百零八个人头都不够砍的。

但马上，她就笑不出来了。

欣喜若狂之下，红袍人们摘下了自己的兜帽、解下了脸上的面具，在地上又蹦又跳。

他们的欢乐之情感染了所有人，连台上的九个长老也都跟着一同摘下兜帽，高举双手转圈欢呼——除了敖溵、戚斐、王衍、和新来的那个人之外。

天长老笑着望向戚斐，“在此大喜的日子，圣子也一同摘下吧？”

她指向台下低着头的新人，仍想拖延时间：“他也未曾摘。”

“圣子先摘，起了表率作用，那名新人自然也会跟着摘下的，”天长老又冲着正望向这边的王衍点了点下巴，“圣子瞧，王言不就在看着您的动作呢。”

戚斐无法，只能缓缓将手摸向头顶。

就在这时，立在那个男人旁边的红袍人也开始对着他的耳朵说起了什么。

在天长老满意的目光中，二人几乎同时将兜帽摘下、面具揭开，又同时看清了对方的脸。

在男人的真面目揭晓后，周围一圈的人几乎都下意识离他远了半步——原因无他，这个人的这张脸，太可怕了。

整张脸都是向外翻出的粉白色的肉，两道如同蜈蚣一般的长条伤痕贯穿于左右脸，只留有一双如同黑洞般深深凹陷下去的双眼正在阴鸷的转来转去，让人担心眼睛会不会直接从眼眶中掉出来。

即使他的脸已经在七年前被那一场大火全然毁掉，但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戚斐就知道了他是谁。

宫回供。

在那场清算后，唯一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名字。

与此同时，宫回供也将视线对准了台上的戚斐。

当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之后，她便知道，他也认出了她。

宫回供为什么会在这里？

霂穹教能和云霁阁如此相像，绝不是巧合，其中肯定还有其他人在运作。莫非……是霂穹教内已经有人察觉到了她的身份和来意，这才派出了一直在幕后隐藏着做推手的宫回供，故意装作新人的样子逼自己摘下面具，达到刺探她真实身份的目的？当年云霁阁的人死的死

戚斐不留痕迹的向身旁扫了一眼，并没有在那些长老脸上看到很明显的审视的情绪。

转过脸，她发现宫回供正在和旁边的人耳语着什么，这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言黎不在，戚斐不敢担保王衍能在保证她自己安全的情况下杀出重围。盯着宫回供那张脸，饶是已经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戚斐，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阵一阵发虚——若是只有宫回供一人，不，哪怕有曾经云霁阁的几十人，她都不会将他们放在眼里。可若真的让宫回供戳穿了她身份的事实，霂穹教的百余人齐齐攻来，并不是一件能顺利应付的事情。

吃过早饭，红袍人们纷纷神色难掩激动的回到了各自房间，开始准备黄昏时刻的登塔。

戚斐带着王衍脚步匆匆的走上台阶，和宫回供擦肩而过时，闻到了从他身体里散发出的那种如同腐肉般的臭气。

“那个人是谁啊？”待进了房间，王衍小声问道，“刚才一直在盯着咱们看，像认识你似的。”

可不是认识吗。他脸上的伤还是戚斐亲手放火烧的呢。

其实她从来不在乎有没有无辜的人被牵扯进这些事里，换句话说，如果不将这件事情告诉王衍，也许她还能帮戚斐多抵抗一会。但……总归王衍是言黎用叶隼的名头找来的人，若是死了，她叶隼的名头也会被影响吧。戚斐一个人死就死了，可以到地府再给王衍赔罪，但不想再把言黎拖下水。

“今日我总觉得有些不好，但总体还是算没有失控，”凝视王衍一无所知的眼睛片刻，她还是决定将现在的形势说出来，“若真到了我也掌握不了的时候，你就快些脱身离开这吧。”

什么“掌握不了”？突然这么严肃干什么？

“啊？”王衍愣了一会，随即迟疑着点了点头，“虽然不懂你什么意思，但好……好吧。”

两人在房间休息了一会，约莫到了卯时，屋外开始传来极其密集杂乱的脚步声。

原本还在熟睡的王衍瞬间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侧耳听了一会，旋即重重的拧起眉毛，“都是不一样的脚步声，怎么这么多人？他们在楼梯上走来走去的做什么？”

敖溵、戚斐和两个天长老住在洞窟的最顶层，惧怕于森严的等级关系，平日几乎没有人会出现在顶层。今日突然有这么多人在外走动，就证明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焦立也没有再来过吗？”戚斐轻声问。

王衍摇摇头，“除了早饭的时候见过一面……但她应该不会再来了吧，天长老都回来了，也没什么再留下的理由了。”

戚斐点了点头，没再说下去。

听了一盏茶功夫，外面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她也跟着悄悄松了口气。应是敖溵等人要筹备黄昏“登塔”的事情，人这才杂了些。

王衍揉了揉眼睛，重新躺回到了床上，很快就再次睡着了。

不过只是才翻了两个身的功夫，外面就陡然传来了响声。

有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顷刻间就将屋子团团围住了！

窗纸上，有六个黑影不断在晃动着。他们用铁链将屋门死死锁紧，又便一言不发的守在了门外。

王衍也惊醒过来，直接身子扑向门口，声音很大，有意让能经过的所有人都听见：“你们要干什么！这是圣子的房间，岂容你们放肆！”

可这次，平时对戚斐格外尊崇的红袍人却始终没有动一下。

戚斐心中猛地一沉，暗叫一声不好。

这是宫回供告了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