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道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石室。
不同于一路走来的通道,那石室内竟非全然黑暗,突如其来的光线令沈钦有一瞬间的失明感,他眯着眼睛缓解不适,却在视线尽复的瞬间睁大了双眼。
石室内虽无白雾飘荡,却同样极冷,四面墙角凝着一簇簇冰花,更衬得处处精致寒凉,石室正中矗立一块巨大的冰石,高耸至顶,占据了这里大半空间,室顶有萤石悬垂,幽冷的光线将整间石室映照如白昼明亮,更显那冰石晶莹通透,也更显诡异万分。
那冰石本应是全然透明的一块,表面却覆有一层水雾,朦胧间仍能窥见内里安静封存的物事。
——那是一个人。
沈钦不自觉向前走去,司玘却在门口停步,只用说不清的复杂眼神望着他似是犹豫的背影。
他当然知道那里边是什么。
沈钦却是心脏狂跳,他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却又不敢肯定,不由就满是踌躇,可迟疑半晌过后,他仍是抬手,将那层水雾抹去。
入手湿润冰凉,寒意似要钻进他的手掌,一路蔓延至心底。
冰面下透出的,是一张伤痕斑驳,却同沈钦一模一样的脸。
那是——‘沈钦’的尸体。
“那日……我便将它带回,一直安放在此处。”司玘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我本打算待你稳定之后再带你来处理此事,却没成想……正好借此解惑。”
沈钦一时有些无言。
他手掌仍贴在冰上,光滑的冰面隐隐映出他的面容,同内里尸体重合在一起。
冰里冰外,分明是一般无二的形貌,却有着紧密相连又截然不同的命运。
仿佛感应到什么,在沈钦手指触上冰面的瞬间,就有青黑色气体自冰石中透出,有如被沈钦吸引而来,又像一双鬼魅大手将他密密实实地包裹进去,沈钦置身于浓雾之中,只觉得视线受阻,一时间连面前的冰石都看不真切。
那鬼气仿佛有着自己意识般在他身上游走,寻找机会钻入他的身体之中,却被本源之力化作的皮囊尽数阻挡,只得不甘不愿地在他身侧翻滚盘旋,沈钦伸手掬起一捧鬼气,浓稠的黑雾在他掌心翻腾出各种形状,最终却又如流水一般,从他指缝倾泻而下。
终究再影响不到他。
沈钦轻轻舒了口气。
他转过身,透过那重重黑雾,第一次如此平静地望着司玘俊美冰冷的面容。
司玘亦在看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空旷得仿若荒野,可到了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只化作一声轻叹。
“那鬼气,同你无关。”
他声音低凉,却又悠远得仿若来自天际。
沈钦忽地笑了。
“是,同我无关。”他低声应道,周身鬼气有如被激怒般暴涨起来,瞬间张牙舞爪得仿佛要将他彻底吞没。
沈钦恍若未觉,抬脚向司玘走去,那鬼气在他周身翻滚着,纠缠着,却不能再阻拦他半分。
“司玘,将他葬了吧。”那鬼气猛地一滞,沈钦却只是笑,“他不是我。”
他不是沈家的小少爷,他只是一抹来自异界的幽魂,即使有着同样的名字和面容,他们终究是两个人。
原主轮回,他化伥鬼,占据身躯之恩沈钦用一月皮肉苦痛和葬身虎口来还,自此因果俱复,两不相欠。
他们短暂重合的人生亦早已化作飞灰。
鬼气自原主身体死亡而诞生,他代原主承受身死的命运,那鬼气,却同他再没什么关系了。
鬼气忽然退却了。
沈钦走至司玘身前,银发妖修轻轻环住他,在他发顶落下轻吻。
“好。”他这样答道。
沈钦身后,那鬼气一瞬间尽数收拢,再找不见半分踪迹。
……
……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眼见原主尸体的缘故,在回去的路上,沈钦都保持着异样的沉默,就连周遭景色也再不能勾起他半分兴致。
而司玘也不知是什么心思,两人回去时分一路无言,气氛倒不似初时僵硬。
沈钦想了很多。
虽说提出将原主安葬,沈钦却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可毫无疑问的,原主同这世上的最后一丝联系,此后也要彻底消失了。
原主只是一届凡人,同族的天才却不少,他自小生活在他人光芒下,心中会有什么想法沈钦不得而知,可后来他被散修掳去,自此活在仿佛没有尽头的折磨之中,相比于强撑着等待不会到来的逃脱机会,或许直接往生,对他而言才会是真正的解脱。
可沈钦仍觉得,自己要比原主幸运太多。
至少他还以一介鬼魂之姿存留于世,即使限制颇多,但他还有“未来”可以挥霍,这便是再好不过了。
洗去全部记忆,轮回之后的他还是他么?
这谁都无法解答。
此后几日,沈钦都一心扑在原主的身后事上。
没有奠仪,亦没有大肆宣张,时隔半年之久,原主生活过的最后的证明也不过一方小小石碑,以及一点供奉罢了。
以这个世界的习俗安葬尸身,这是沈钦最后能为他做的。
此后了却一桩心事,沈钦的状态明显轻松不少,同司玘相处时也自如了一些。
司玘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知道沈钦在努力自我调整,便也不出手干预,他这段日子也并未闲着,而是难得抽出空来,暗中将整个宫殿上下都整顿了一番。
由于沈钦在此世界全无根基,如今又实力低微,只是个不得不依附司玘生存的伥鬼,自是入不得某些人的眼,他若是个普通鬼仆还罢了,偏偏司玘处处将他放在心上,毫不掩饰对他的看重,便又使他遭人嫉恨起来。
有人自觉不比沈钦差上半分,司玘身份地位又着实惹人垂涎,便有鬼祟小人暗中出手,使这偌大一个宫殿流言渐起,端是怎么难听怎么来,那些人本以为能对沈钦试上一试,却没成想招惹来司玘直接出手,解决了几个带头生事的,又剁了某些人不安分的爪子,这位才使风波未起便迅速平息下来。
沈钦对此却一无所觉。
这段日子他总算在司玘的敦促下发展出了些别的爱好,不再整日整日要往修炼的暗室钻,休息之余也会找些书籍来消磨时光。
虽说呆在暗室的时间少了,可他心境渐佳,修炼的进度竟一点不慢。
这日天光正好,两人惯住的院落之中摆了一座石榻,正于一株雪白巨木之下,沈钦半倚在石榻上,正端着一本地理志读得入神。
司玘不在,沈钦身边只有一绿衣侍女奉茶,正是那日马车上前来汇报的侍女。
沈钦原不习惯有人侍奉身侧,可司玘坚持着得有人好生盯着他,沈钦强拗不过,这才勉强应承下来。
此女名唤靥若,生得眉目姣好,秀美天成,一双美目似含愁绪,端是一副弱柳佛风的模样,身份却并非普通侍女,事实上她是为司玘座下一大妖将,实力亦是极为强悍。
她平日同样负责一些琐事,但身份之高,侍奉沈钦的事情本用不着她亲自前来,只是她心中对沈钦好奇,便主动接下了这份差事。
此时她正悄然观察沈钦的一举一动,少年身上已不见初时青白若死的模样,更无一丝一毫鬼气,他一身华服换作白裘,领子上滚了一圈柔软的白色毛皮,绒绒地贴着下巴,更衬得眉目如画,如今置身这一片霜白的院落之中,竟恍若仙灵一般。
除却面色苍白了些,实力也弱,就当真是挑不出什么错处来了。
靥若心中点头,想到司玘之前一番作为,眼中就不由含了几分讥诮,却并不是对着沈钦。
司玘实力不弱,又是身份不凡,自然从不乏人攀附,这偌大一个朔雪宫有宗门子弟也有仆从杂役,更不缺大能长老、门客亲眷,这人一旦多了,自然什么心性品格都能遇上,某些人野心不小,脑子却不大灵光,一双眼睛只盯着宫主地位和一身俊美皮囊,手段阴暗,偏又还要假装一副无辜凛然的模样,真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无端端惹人厌恶非常。
这小小的鬼物看着是弱,可她们真以为在宫主眼皮子底下弄些鬼祟手段,还能彻底瞒天过海全身而退不成?
莫不是忘了宫主手段有多冷厉,手上又究竟沾染了多少鲜血。
一群蠢货!
靥若对沈钦观感不坏,又或者说,主上的事情根本容不着她来置喙,司玘在意的,她这做下属的自然就高看几分,而这回宫主出手惩治蠢货,靥若也自是乐得看戏。
诸多念头在脑海回转,突然院外有嘈杂之声传来,似是有人突破仆卫阻拦,正往这边逐渐靠近,连沉浸书本的沈钦都被吸引了几分注意,不由抬起头来。
竟然有人敢闯司玘的住处,怎么回事?
“全都滚开,你们还敢拦我不成?”那人声音高昂,却仍能听出是少年声线,修士听力俱是不弱,待到听清来人是谁,靥若面色就是一变,当即捏了一道法诀向司玘传讯。
谁把那祖宗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