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文熙可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侄女,已经将他几十年后的生活都看尽了。
他仍然顶着那一张懦弱的脸,让夏棠往屋里头坐。
夏棠应了一声,走到客厅,看到虞乐乐霸占了正中间的那一张椅子,便往边上的矮竹凳坐了上去。
虞乐乐正在看电视。
黑白电视里正在播放着两年前刚上映的《庐山恋》,他看的津津有味,根本没有时间搭理他那位表姐。
不过,就算是有时间,他也未必愿意搭理她。
毕竟,他妈都说了,他将来是要有大出息的,家里头这些穷亲戚,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必要浪费精力。
但就算看得聚精会神,身边杵着这么一个人难免也觉得不舒服。
虞乐乐用余光瞟了一眼侧坐着的夏棠:
“你不去帮我爸干活?”
要按照以前,夏棠是不会在客厅坐的,一早就进厨房帮忙去了。
夏棠抿了抿嘴:
“姑父不用我去。”
但其实两人心里头都跟明镜儿似的,根本没听到夏棠问。
虞乐乐没说话了,看电视的脸倒是沉了下来。
这表姐之前看着还挺老实巴交,没想到现在也会扯谎偷懒了。
还真是越大越讨厌。
他心里头想着,略有些不快性。
而等到吃饭的时候,虞乐乐才发现,因为夏棠的到来,家里感觉不快的,不止他一个。
虞文熙会张罗饭菜,一个男人手艺不精细,但也捯饬了四菜一汤上来。
夏棠上桌一看,有贝母炖鸡、炒小瓜、辣子炒杂菌,还有一盘蒜苗炒火腿,看着像是昨天的剩菜。
四道菜再加上一大盆西红柿鸡蛋汤,这饭菜的标准,照着如今的生活水平算很高了。
而且做的只有两道是辣的,也算是照顾了自己不爱吃辣的口味。
这么大阵仗,看来今天,夏大芳这是要说事。
而且是正事。
最近能让她说的正事,有什么呢?
夏棠心里头想,给夏大山家的三天期限,好像后天就要到了吧!
果不其然,吃饭的时候,还没吃两口,夏大芳就将这个话茬搬出来了。
“夏棠,前几天你大伯找我,说你想分家,还想让他们搬出去啊。”
夏大芳此时的语气还比较轻松,但平素一贯的严肃却也是少不了的。
夏棠给自己夹了一口小瓜,一边吃一边说:
“是啊大姑,我之前就大伯娘说,要不是为了照顾我,他们并不愿意住我那里。我之前听了,都觉得过意不去。如今我也大了,就想着既然住着也不舒服,那还不如分开。”
夏大芳接下来的话让夏棠给堵得死死的,瞪着眼瞪了半天,才忍不住说:
“你是从哪听到的?”
“就大伯妈说的啊。她说了好几次呢,跟邻居也都说过。”
夏棠说到这里,甚至有些歉意的弯了弯眼睛,
“大伯妈住不惯院子,觉得费时间打扫,夏天蚊子还多,离大伯上工的地方也远。这些话都是真的,如果您不信,可以问问我们邻居。”
夏大芳被噎得顿了顿,下意识反驳:
“她不过是……”
夏棠唇角勾起:“不过是什么?”
夏大芳又说不出话了。
她难道要说,不过是故意嫌弃、为了拿捏她吗?可是一个长辈,说这些话来拿捏小辈,像话吗?
想到这里,夏大芳心里头不由得怨起她那个弟媳妇来。
平日里乱嚼什么舌头,如今平白让夏棠拿来当说头,她能怎么办!
夏大芳憋了一下,换了个由头:
“夏棠,你跟着老二他们都住了这么久,他们不说别的,对你跟亲生闺女没两样。现在突然说要分家,肯定少不了旁人议论。大姑不愿意让你提分家的事儿,那也是不愿意看着旁人戳你脊梁骨、骂你白眼狼啊!”
“再说,如今夏冬眼见着结婚了,要是因为这件事结不了婚,这罪过,可就记在你头上了!”
夏棠眨眨眼:
“大姑,这为什么是我的罪过啊?”
“要是现在搬家,夏冬跟他新媳妇住哪?总不能一家五口,再住进夏大山的旧房子去!要是他老丈人知道没地方住,那还能把女娃嫁到咱们家?”
“夏棠,夏冬可是咱们老夏家唯一的根儿啊!你平日里向来都明白,难道还能眼睁睁的看着咱们老夏家断子绝孙?”
“夏棠,我不知道你是有了什么误会,听了谁的挑唆。但你得明白,大姑是真心为你才会说这些啊!”
夏大芳终于找了个能发挥的话头,当下便是一通说。
说完之后自己都觉得有理,下巴都抬起来了。
夏棠一开始没说话。
她甚至还平静的给自己夹了两筷子鸡肉。
虞文熙炖的贝母炖鸡中药味儿有点浓,一粒粒圆滚滚的贝母在汤水里煮过,看起来比在车床上要圆润不少,一个个亮晶晶的白胖胖的,吃着微苦,却可以散结消肿,润肺止咳。
和她这个表面对你好,实际一张嘴便大扣帽子的大姑截然不同。
夏大芳见她似乎有服软的迹象,便一筷子将大鸡腿夹给了夏棠:
“你爱吃这个,就多吃点儿。”
夏棠也没客气,顶着虞乐乐不快的眼神,将鸡腿咬了一口。
随后,她将鸡腿放下,平静的迎向夏大芳的眼睛:
“大姑,你说的那些什么指责,戳脊梁骨,其实我都不在乎。日子是个人过的,要总是活在别人的眼光里,那我还不如不活。”
“至于你说大伯他们对我好,真正对不对我好,他们知道,我知道,你也知道。”
“至于夏冬的事儿,我觉得,如果把大伯家的情况瞒着人家姑娘,就这么让她嫁过来,那这婚姻,也长久不了。”
“你的意见我都听着。你的那句‘为我好’,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夏家,亦或是为了你自己,我分的清,至于你分不分得清,我也管不着了。”
她就这样缓慢的说着,每说一句,都觉得自己心里头埋藏着的黑水少了一些。
到了最后,黑水散尽,心中无比的干净。
对于眼前女人的话,她也曾经当真的。
甚至在夏大山家受了委屈,就会在心里头想,如果当初收养她的是她,就好了。
可后来,她懵懵懂懂的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又被人推着嫁给了谢明辉,在婚姻里被磋磨得面目全非,身后却空无一人。
那个时候,她才渐渐分辨出,那些个“好”究竟是真的对她好,还是将自己的利益捂得死死的、偶尔从指甲缝里露出来的一点儿可怜。
夏大芳心窝子仿佛被捅了一百八十个洞,筷子掐得死死的,眼珠子死死的瞪着夏棠:
“夏棠,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棠笑了笑:
“我说的,都是我心里头的话。”
“个人都有个人的命,您要真为我好,那这件事,就别掺和了。”
夏大芳简直要气吐血。
她心里头委屈,看着夏棠那一张平静到几乎温和的脸,更是一口老血憋在了心里头。
什么分得清!什么别掺和!
这是跟长辈应该说的话吗?
夏棠爸妈死的时候,是谁主动提出让夏大山收养她、不至于让她流落街头的!
这么多年来,又是谁平时最疼她、每次见面都问她情况的!
又是谁最关注她的人生大事、帮她算计怎么过才能过得更好的!
可是这么多年的关心最后得来了什么?
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关键时候嘴这么毒!是字字句句的往她心里头刺啊!
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夏大芳手里头的筷子几乎要捏断,如果在平常对虞文熙,她早就一筷子扔出去了。
要不是……
夏大芳也不知道“要不是”什么。
但她也隐隐的察觉出,今天的夏棠确实不一样了,甚至对着她,她都不能肆无忌惮的散发情绪。
“夏棠,你……”
就在她想要再说话的时候,夏棠突然截住话头,一脸同情的看了一眼虞文熙:
“大姑,侄女也得劝您一句,您已经已经是虞家的人,也不好总掺和娘家的事儿。”
“我知道姑父心疼您,家里亲戚有什么意见都自己担着。可您也是当别人家媳妇的人了,也得体谅着点儿姑父,对吧?”
夏大芳鼓着眼睛,将视线投向了虞文熙的身上。
虞文熙一直低头喝鸡汤,此时此刻,更是将头深深的埋进鸡汤碗里头。
但他此刻不出来打圆场,就已经说明了什么。
而他身边的夏大芳的好儿子,更是盯着她,心里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怎么没有体谅他了我……”
夏大芳口不择言的反驳,说了好几句,方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让夏棠给溜了,当下更是生气:
“好啊,夏棠!你如今是翅膀硬了,连大姑都敢说了是不?”
可夏棠只是笑:
“我哪里敢,我就是说这个理儿。”
她其实也不信这些个理儿,但对付夏大芳这种人,就是魔法对轰比较有效。
你不是跟我讲传统讲封建吗?
那你一个外嫁女,又有什么资格来插手夏家的事儿。
看着夏大芳的脸彻底拉了下来,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的样子,夏棠心里头更是想笑。
亲爱的大姑,你那么爱给别人扣上道德的大帽子,
那我送你的大盖帽,你喜欢吗?
她将鸡腿上最后一块肉吃了进去,随后便站了起来。
“你们慢慢吃,我还有事,就不多待了。”
说完就往门口走去。
夏大芳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追着夏棠:
“夏棠,听大姑的,分家的事儿,可不能成!还有让你大伯他们搬家的事儿,还有那个什么秦越……”
夏棠已经将门打开了。
夏大芳适时的住了嘴。
对门刚好有人出来。
夏棠走了出去,跟那个穿着长袖长裙的女人打了声招呼。
女人相貌素淡,看上去还没有夏大芳好看,但身上一股子温柔如水的女人味儿,看着让人感觉更舒服。
夏棠知道,她会是虞文熙未来的出轨对象。
女人挽着头发,忍不住伸着脖子看着夏家里头:
“今天这么热闹啊?”
“是啊姨,大姑请我吃饭嘞。”
女人也不免笑了,又说了一句:
“你姑父会做饭,你大姑有福气了。”
夏棠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对着夏大芳和屋里头的其他人挥了挥手,随后便头也不回的下了台阶。
明明走上来的时候脚步沉重,
但是下去的时候,却是那么的轻盈而愉悦。
仿佛过往的种种都被她抛到脑后。
无论是夏大芳微薄但虚伪的关切,还是她沉重的那些“指导”和“意见”,
全都被她一股脑的抛在了身后。
从此天高海阔,再不相欠。
她就这样脚步轻盈的下了楼,路灯下,秦越又站的像一柄标枪,头微微抬起,看向楼上的某个方向。
他看得认真,直到夏棠走到近前,这才发现。
见到夏棠的表情很轻松,秦越刚刚还紧抿着的唇角,这才缓缓浮了上来。
夏棠心里头涌出一种暖意。
温暖的感觉,是那样自然的渐渐溶出,填满了她刚刚被清空的心。
她笑了一下,脚步轻快的,向着秦越,向着自己未来的生活,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