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折聿是在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时回来的。
这时正逢班里人纷纷从教室里离开,只有门口修长瘦削的身影拨开人群逆着往里走。
裴折聿脸色有些冷,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忌惮于此,不敢主动开口问发生了什么,只有几个男生擦身而过的时候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肩。
教室后面还没收拾好,断掉的扫帚把手散落一地,少年踏着满地狼藉沉默地走回位子上,一言不发。
裴折聿坐下的时候,周亦澄仰头去看他。
少年下巴有一处乌青,中间横着一道没有划破的红印,触目惊心。
周亦澄瞳孔微颤,慌乱地想从书包里翻出创可贴:“是程朗打的吗?”
之前那场架发生得太过突然,又太过激烈,她根本没来得及看清什么。
“不是,”裴折聿否认,脸色似乎缓过来几分,看着她的动作,带点玩世不恭的意味嘲讽勾唇,“程朗还伤不到我,是我爸。”
已经是把家长叫过来的程度了吗。
周亦澄轻“嘶”一声,撕开创可贴的动作暂停一秒,眨了眨本就酸涩的双眸。
少年语气云淡风轻,微微侧头,却使得下巴上的伤口更醒目了几分。
她这才注意到除了那一道伤口,他的半侧脸颊还带着很淡很淡的没有来得及消退的红。
淡淡的颓靡中带点儿苍白的意味。
伤成这样,可想而知当时是怎样的情况。
——一切都是因为她。
一个念头骤然从周亦澄心底升起。
如果不是为了帮她教训程朗,这些伤本不会出现在他脸上。
而这件事与她有关,她却无能为力。
周亦澄忽的有点沮丧,视线却在这时不偏不倚撞进了身边人深邃的褐眸中
裴折聿饶有兴致地凝视她一会儿,发现了点儿细节,眼尾微微扬起,用半是浪荡的语气笑道:“你之前是哭了多久,眼圈竟然红成这样?”
就像他自己身上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
不经意的温柔直直戳进心底,周亦澄怔愣地与他对视许久后,睫羽轻轻颤了颤,心里慢慢被酸意填满。
感觉眼泪又要不受控制,她别过脸躲了一下,却又被人捏着后颈强迫扳正了脸。
裴折聿少有逼迫她的时候,这会儿却不由分说地钳制着她转头的动作,定定与她目光相对,眼下的阴影像是近在咫尺,下一秒就能把她吞噬。
少年淡淡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带着点与生俱来的强势,周亦澄脑中一白,刹那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裴折聿垂眼,靠近了点,淡声问:“这是在嫌弃我?”
周亦澄不知道该说什么,嗫嚅两下,眼里沁了星星点点的水花,越积越多,手里攥着的创可贴也无意识地被揉皱。
裴折聿,忽然无可奈何地微阖了下眼,淡笑了声后低头,随后手伸过来,从她指间抽走创可贴。
与此同时,手里被塞了两张卫生纸。
“开个玩笑。”
周亦澄听见裴折聿轻叹一声,冷淡微哑的声线里藏着几分认输的感觉。
“怎么这么爱哭。”
“……”
周亦澄肩膀耸动了两下,铺开卫生纸往双眼蒙去。
双眼被遮住前,她忍不住用余光又偷看了旁边的少年一眼。
裴折聿单手撑着下颌仍在观察她,另一只手无比轻巧地撕开创可贴包装,用指腹在伤处抚平。
他黑发还未完全整理好,侧边身子慵慵懒懒半靠着课桌,从外面透进来的光线轻微变换,跳跃在他凌乱的发间。
恍惚间,像是神明。
-
程朗回来的时候已经上了晚自习,老师有事还没过来,他黑沉着一张脸回教室,眼角嘴角都还挂着青黑,颧骨肿起,比裴折聿更惨了些。
周亦澄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身子,害怕对方会干点别的出来。
但程朗的注意力好像不在她的身上,大摇大摆站在位置前面,嘲讽地看一眼裴折聿:“真没想到您老这么热心肠。”
裴折聿跟没听到似的,就连转笔的速度都没慢下来一点。
程朗冷嗤一声,刻意咬重了语气:“一个又装又作,一个神经病假装热心,坐一块还真是绝配。”
听他拐弯抹角地连着自己一起骂了进去,周亦澄脖颈不自然地僵了一下。
裴折聿头也不抬,手背到身后比了个嚣张的中指。
“……”
程朗哽了一下,却又忌惮着他不敢再动手,只能将火气强咽下,搬着桌子和另一个人换了个位置。
他走时有一种故意发泄的感觉,动作间叮里哐啷地磕碰着响个不停,生怕别人没注意到在生气的模样。
还不忘在换好位置后,扬声再刺裴折聿一句,声音荡得整个教室都听得见——
“哦,差点忘了,方脑壳让我回来给你带个话,检讨他明早就要在办公桌上看到。”
原本因为程朗的离开松了一口气的周亦澄心还没完全放下,又被一只手攥紧。
她猛地看向裴折聿:“你要写检讨?”
裴折聿点了下头,“放学慢慢写,两千个字而已,抄倒是好抄。”
说着,他往抽屉里摸了摸,忽而眉头微拧,不妙地“啧”了声:“手机没带。”
“……”
周亦澄不知这会儿从哪儿来的胆子,往纸上写了一行字推过去。
“我帮你写吧?这件事起因在我。”
裴折聿很快扫了眼,看向她表情有些好笑:“王方还不至于分不出我们两个的字迹。”
周亦澄沉默了一下,小小声:“那我帮你想,你只管写?”
裴折聿略一沉思,头疼道:“也行。”
-
晚上十点半。
晚自习十点结束,放学后半小时,教室里打扫卫生的人都已经走了个干净。
教室后面的残局已经被收拾妥当,后面放着几根新拿回来的扫帚,静静排成一排。
教室里的灯没关,最前排两人并排坐着。
裴折聿嘴里咬着笔帽,神色散漫,手下不停。
周亦澄双手规规矩矩把书包抱好,偶尔沉思一下,等到裴折聿上一句快写完,便念出下一句,然后又停在那里等待。
对面楼的灯光渐次暗下去,原本楼下还不时响起两声打闹的动静,慢慢地都消停了下来。
周亦澄想起之前打扫卫生地同学离开前叮嘱她关窗的话,先把窗户关好。
没有了风的流动,室内的温度都升上去了点。
一时间,教室里静谧得只剩下笔尖在纸张上擦过的沙沙声,和周亦澄偶尔响起的提醒声。
周亦澄说话的时候会悄悄观察裴折聿的字。
他的字就和第一次在黑板上写下的那个名字一样,苍劲肆意,又干净大气。
果然和她的完全不一样。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
过了会儿。
本子又翻过去一页,即将收尾。
裴折聿停下笔,问:“下一句怎么写?”
他嘴里还咬着笔帽,说话时姿态有点儿放浪的痞,笔尖顿在纸上:“正常来说,是不是该写‘我深刻意识到了我的错误’?”
周亦澄眼神微敛,而后摇头:“……不用写这个。”
“嗯?”裴折聿有点儿意外,“怎么?”
周亦澄认真说:“你没有错”
裴折聿回头再读了遍检讨,有些荒唐地笑,“你不会还想让我写我只是不该插手别人的恩怨吧?”
“……”
被戳穿心思,周亦澄不说话了。
裴折聿跟着自己的思路随便写了两句,懒洋洋道,“还没见过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的。”
“……因为你本来可以不用受这样的惩罚的。”
周亦澄再一次小声开口。
只要当时他假装没注意到,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裴折聿听她突然蹦出来这句话,愣了一下,失笑:“别想那么多,我还不至于护不住你。”
说完,他没等周亦澄做出什么回应,在刚才写下的那句话末尾添上了个句号,而后将桌子向前一推,径自站起来:“王方应该也不会一个字一个字地数,差不多了。”
周亦澄没再吭声,抱着书包也站起来,艰难地往外挪。
走廊的灯已经灭掉,教室灯一关,四周便在霎时间进入漆黑的环境。
从光亮的环境一下进入黑暗。周亦澄没来得及适应过来,不断地扎眼,手摸着墙慢吞吞往外走。
她书包还没背上,这会儿一只手托着,有点吃力。
黑暗里,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书包好像被另一股力向前拉了拉。
“没带手机,没法照明。”裴折聿的声音隔着黑暗,响在前方,“跟着我。”
冷静的声音骤然给了周亦澄安全感,她换做双手抱着书包,一只手趁机往底下摸索。
左边书包带子长出来的那一节没有垂下去,而是朝前延伸,另一端响着裴折聿的脚步声,是他拉住了她书包带的那端,牵引着她往前走。
一步又一步,平稳而安静。
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周亦澄慢慢地能看清走在前面的人的轮廓。
她张张嘴,最终没说话,任由他牵着那一头,而她的一只手停在带子的另一头,随着走动轻轻传递着晃动。
那么近。
如果有间接接吻,那这算不算是间接牵手。
……
周亦澄的手指贪恋地收紧一点,粗糙的触感浅浅磨着掌心。
有些话只能在心里说。
她好想告诉裴折聿,让他不要对她那么好,不然她真的会沉沦在那样的情感中,不知所措。
甚至,会控制不住地幻想着,会不会有朝一日妄念成真,她这个暗淡的人,也能触碰到如此耀眼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