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外边相比，内场宴会要嘈杂得多。

除去几个世家，内场之中还有好些帮助陛下打天下的将门之后，镇北军诸将，以及孝宁公主麾下娘子军的几位将领。刚入院内便听闻有人正唾沫横飞地说起行伍间趣事，不时引得陛下哈哈大笑。

聂怀瑾走进内场，遥遥见公主坐于陛下身侧之案，低台往下可见公主党内军师仰萱数人及卫尉寺少卿——从前统管娘子军的典尉崔江雁。

聂怀瑾依次向她们打过招呼，在末位寻来个位子，坐在她的好友魏卿卿身边。

“你总算来了。”魏卿卿从面前水盆里给聂怀瑾捞了把瓜子，“你不知道那群酸不拉唧的人刚才都在讲什么鬼话。”

现任宫内女官的魏卿卿从前是娘子军的都尉。

聂怀瑾顺着魏卿卿的手势看去，见她毫不在意地指着各位世家高族，急忙按下她的手指。

“你有几个脑袋这样折腾？”聂怀瑾握紧魏卿卿的手，“宫内外不同，”她压低声音，“世家之势暂且难动，你别惹事。”

魏卿卿其人慧眼识人，聂怀瑾猜她只是看不上刚才世家出来发言的几位子弟。即便上半场她在外边，也能想到世家虚与委蛇老生常谈的那几句发言。她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何况魏卿卿。

不过还未等她安慰魏卿卿几句，宴会便重新开始了。

☆

酒过三巡。

聂怀瑾在内场的桌案上拣了几枚新鲜果子，和魏卿卿聊了几件宫内的八卦，再转头，便见公主安排的歌舞行至场中。

公主安排的是《塞上曲》。身着内甲的少年男女在场中慷慨起舞，时而配上激昂悲壮的琴音。聂怀瑾抬眼，见不少镇北军将士涕泗横流，就连圣上也拿出手帕，在眼尾处点了点。

聂怀瑾立直腰背，心知有事将要发生。

果不其然，一舞结束，陛下当真心中动容，赐下数道菜肴，镇北军诸将纷纷谢主隆恩。

聂怀瑾心中并不着急，待几道菜肴依次端上，陛下看着歌舞的少男少女，沉吟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就坐于自己身侧的孝宁公主，“卉儿，前些日子我吩咐你建的学堂，你可上心了？”

这便是说正事了。

北境打仗多年，百姓时有流离失所。前些年镇北军平定北境后转头奔向京城，一路损伤无数。陛下怜惜自己旧部的孩子，念他们无父无母身无所长，便找来公主，要她负责镇北军遗孤的照料。于是公主借此机会向陛下提议将镇北军遗孤与娘子军遗孤的孩子一并管理，建个学堂，供他们学习。陛下甚是赞同，时到今日，学堂已经建好，各方人员已经准备，只等陛下定好夫子人选。

这也是为何聂怀瑾此时被请进内场的原因。

聂怀瑾抬眸，只见远台之上，一双锐明的目光扫射过来。聂怀瑾对上公主的眼神，见其手势有异，一瞬不落地盯紧，末了，以极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学堂诸事儿臣已筹备完毕。”公主开口，声若明钟，“唯有学堂夫子一事还需父皇过目。”

“不必。”坐于高堂之上的帝王如同寻常父亲一般慈爱地看着女儿，“你行事，我放心。”

聂怀瑾的眼光扫过陛下左侧，那里坐着呈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为尊贵的青年一代———

呈朝的第一位太子。

可此时此刻，这位尊贵无双的太子殿下，正紧盯着身旁亲切慈爱的父女互动，眼中闪过一瞬无法压抑的复杂的羡慕与嫉妒。聂怀瑾看到他收回目光，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不过，”陛下扫了一眼台下的仰萱，对着公主说，“这掌管学堂之人，倒是已有人选了。”

举场哗然，包括聂怀瑾。

事情有变，是这个意思么？见在场众人的眼神，这人选似乎也并不在其中，还有何人能获此重任？

不知为何，聂怀瑾觉着胸口有些不适。她想起方才高阁上的那一抹背影。

“宣裴大人——”聂怀瑾坐得离门口近，正将门外太监尖锐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聂怀瑾心口猛得一跳，连魏卿卿唤她都未曾听见。等魏卿卿拧着她的手臂令她回神之时，方才高阁之上的那位白色影子已经稳稳地坐在世家上座之间。

峻灵裴氏，文忠传家，恭谨明贤，高洁之誉名满天下。祖上曾出两任太傅，声名清明，势盛却以在桑梓创办学堂为主任，是以裴氏无论在世家还是民间都有极好的风评。

“这就是裴家人？”魏卿卿凑过身来同她咬耳朵，“不知是否如传闻那般……”

“是的。”

“是什么？你怎么知道？你出仕的时候不就把裴氏赶回去……”魏卿卿捂住嘴，自知失言。

聂怀瑾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她的目光转至左侧上座，在余光里看到那张分外熟悉的面庞。

她说是，是因为她曾被裴家拾到收养近十年，还因为她当初为了攀上前朝大长公主为自己父母翻案决然死遁离开裴家，而此刻上座之人，正是当时她的未婚夫婿，裴家的二公子。

裴长清。

☆

此刻上座之间正在说起这次学堂之事。

那份夫子名单，便是这些时日来她焚膏继晷、殚精竭虑地同公主与麾下数人一同拟定的一份，不会过分偏向世家的名录。

与公主不同，太子殿下自出生后就因身份被送至京城做质子，与京城各位世家子弟颇有相熟。与其选择一个素在北境毫无认知麾下已有相当重用之人且无法登基的孝宁公主，当然是选择辅佐常在京城的太子殿下更为顺理成章。

本以为由孝宁公主亲手递交结果板上钉钉，未料中途杀出了裴长清，事态就不能似之前那般如她们所愿。

就比如此刻，门下侍郎卢德状似无意地提及学堂夫子的人选，“不知女堂的夫子，选了何人做教职？”

帝王的眼神便同样移向了公主。

公主端方从容地笑笑，眼神落在门下侍郎身上，“为行事方便，孝宁心中也有考量，暂且选择了国子监博士聂大人但教女堂。”

“不错。”皇帝抚着胡子评价了两句。

“聂大人么？”祠部司郎中杨道在后面插了句，“若我不曾错记的话，聂大人似乎不是考核上来的？”

见有人跟上，卢德更是紧承前言，“聂大人没有家传，镇北军旧部乃国之重器，遗孤何时能遭此等怠慢？”

许是觉得自己言辞极为妥当，卢德转过身侧，向着裴长清之位抛出话题，“裴公子意觉如何？”

此称谓便有些无礼，卢德自觉失言，忙向裴长清赔了不是。

杨道也缓缓念道：“选择聂大人与裴氏共事，恐有失宜。”

“你选的这位国子监博士，她在场么？”在如此七嘴八舌的议论之下，皇帝脸色并不好看。

“臣在。”事到如今，再不站出已是不妥。

聂怀瑾从后座一路小跑至前，跪在皇帝之下。

此时世家仿佛才猛然想起，裴氏远离朝堂正是在前朝保祐十七年，时为前朝大长公主连崇门客的聂怀瑾，为其父母翻案。因旧案翻案牵连甚众，殃及裴氏。导致当时裴老爷子向许睿宗乞骸骨，从京城退回峻灵，直至今日裴氏才重回朝堂。

任用聂怀瑾作学堂夫子，就好比对裴家天大的羞辱。

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都望在聂怀瑾脊背之上。

“那便……”

“臣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裴长清竟也从位上退下，站至她身侧一尺左右。“聂大人文思敏捷，诗情出众。学堂之事乃为镇北遗孤寻教导之人，并非为裴家扫清仇怨，何况也构不成仇怨。臣以为，选用聂大人为女堂夫子，并无不妥。”

“既然如此，那便无异议。”皇帝挥挥手，示意此事已是定下不必再提。他将名录重新还至女儿手中，“接下来的事你来操办。”

“儿臣明白。”

☆

行宫处在京郊，入了夜也是同皇家园林般的攒着水汽，吸进肺里只觉得闷得慌。

聂怀瑾打开窗，见廊间点点红烛在夜色间一跳一闪的。她深吸一口气，白日间的情形又一次涌上心头，心口像被什么压着，憋着沉甸甸着。

她回到桌前，桌前除了文房四宝，几枚首饰，就只剩下公主托人送来的食盒，精美非常。

陛下另找了人这件事太过石破天惊，她们都没想到，也就不存在提前预备着什么。就这食盒也是公主扣下了自己的东西，转交给她，教她同新来的官员搞好关系。

聂怀瑾一向不怕这些，她爬到现在这般境地过五关斩六将，本来凭的就是各方面的能力。只是她觉得，想要同裴长清搞好关系，本就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就像当初，她怎么也无法理解裴长清会同她亲近这件事。

今日宴席上，有人借着聂怀瑾这个名字同裴氏有仇这件事四处延伸，妄想通过裴长清把她按下去，却反而被裴长清解释说裴氏与聂怀瑾尚不构成仇怨，狠狠地蹭了一鼻子灰。

朝臣多以为这只是一句在圣上眼前的场面话，就连公主也会觉得裴氏高洁教出的子弟不计前嫌值得拉拢，可聂怀瑾知道，裴长清品性本就如此。他认定聂怀瑾同裴氏不构成仇怨，那便是他心中真实所想，他的判断准则不会因旁人而改变，也绝不会因为他对事情公正的判断而容易被人亲近。

聂怀瑾叹了口气。公主之命不可违，她拖着这有她小腿高的食盒，轻轻叩响裴长清的院门。

“聂博士？”房门被打开，露出半张打在阴影中的面容。

“裴大人。”聂怀瑾放下手中的东西，完备地行了礼。

“夜间风凉，聂大人不如进来说吧。”裴长清向后退了一步，神色温润地打开门。

皇室敞阔，各院都备有炉火，怎么也称不上一声凉意。聂怀瑾知他给自己台阶下，将食盒置于屋内。

“今日裴大人相助之言，聂某尤是感激，不知作何谢意，这才做此下策。”场面话总是要说的。聂怀瑾在心中微微犯愁，这几次与太子间的交锋本已落了下风，若这次还未扳回一局，局面便会棘手许多。可偏偏要她来对付裴长清，事情不知要难办多少。

“不知作何谢意……”不知何时，裴长清走至她面前，轻言缓慢地重复着她说过的话。

聂怀瑾的脊背陡然生出一身寒意，面前之人面色分明未改，她却感觉到几分危险的意味。

裴长清轻笑了一声，他随意地敲了敲食盒，面色竟也懒散了几分，露出于外人面前不会表露的神情。

他走上前，从她的手里接过食盒，置于屋内圆桌之上。手指便顺势握住了她的手，一路由手腕向上，双手落在她的胸前。

这是一个环抱的姿势。

事情发展得有些超出聂怀瑾的意料。她站在原地思绪慢了一拍，便被裴长清抱入怀中，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耳畔，语音里是化不开的亲昵。

他说，“裴黎书，你我夫妻之间，不必生分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