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侨的秦地之行比金阳想象中顺利许多。
为了入秦,姬侨破天荒花了点钱让弦暮帮他弄了个楚国商人的身份。弦暮将东西交给他的时候说了不下两百五十遍,你入了秦莫要乱看,莫要乱说,更不要强出头,说好的逛一逛就回来,可别不怕死地暴露身份,你要被秦人抓住,一定会客死他乡。
这道理金阳知道姬侨比谁都懂,但他也知道姬侨能不能按捺住他那颗看什么都好奇的心,跟知不知道这些事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反正意外时时有,捅娄子再自己给自己擦屁股这种事对姬侨来说是家常便饭。
除了文书路引,弦暮还给姬侨备了一份颇为详细的地图,放在他在咸阳的铺子里由姬侨自取。
“谁能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弦家还能把铺子开在咸阳。”
金阳看着他颇为惬意的样子,说:“看上去你们感情很好。”
“确实不差啊。我们从小就认识,他光屁股什么德行恐怕除了我和子西也没别人知道。家里大人们几辈子的交情沉下来,不就是为了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孩子们铺桥搭路么。不过,能有缘分在这世上相互扶持一把也确实是要好好珍惜的。”姬侨道。
弦暮家世代经商,是郑国巨贾。弦暮的祖父曾有犒秦救郑?的义举,因此弦家与郑国公室几代交好,姬侨更是和弦暮从小熟识。而当年弦家为了救郑与秦国结仇,弦家的商队一度被秦人禁止入境,为此,穆公作为补偿也作为嘉奖还专门赏赐弦家的子弟可称公子。
弦家到了弦暮这一代是兄弟俩,弦暮有一个兄长,大了他六岁,也正是在他的婚礼上,公孙夏和良霄结了仇。如今二十多年过去,连弦暮兄长的孩子们都已经到了要嫁娶的年纪,可弦暮还是孤零零一个人跟着商队天南海北地逛。尽管家族宴上长辈们天天对着他唉声叹气,弦暮依旧是该吃吃该喝喝,置若罔闻。尽管自家天天都被上门提亲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但是也并不妨碍他在郑国乃至各国的每一寸土地上闲逛。
弦家的生意庞大,弦暮与兄长便以黄河为界划分生意,黄河以北的归哥哥,黄河以南则归弟弟。近些年秦晋交恶,而楚国势强,如果没有郑国这个通道,那么吴越齐鲁等地的货物到达秦国后价格要翻上数倍。弦家的商队自成一系,因为郑国公室对其颇为照顾,过郑的赋税征得很少,所以弦家的供货物美价廉令秦人难以抗拒。如此数年下来,弦家硬是把秦人发的禁令从自己脑门上摘了下来。
而姬侨与弦暮交好除了祖上的那么一点点关系之外还因为公孙夏。
公孙夏生前对吃穿用度讲究非常,那些东西的价格自然也漂亮得让姬侨心肝脾肺肾全都隐隐作痛。弦暮就是这些东西的来源,他跟着商队天南海北的帮公孙夏搜罗,送东西时跟姬侨撞上了就干脆跟姬侨一起赖在公孙夏家里蹭饭,这差事虽然看上去辛苦,但是却十分好赚。
转眼到了姬侨这儿,事儿就又不同了。姬侨不比公孙夏财大气粗,国氏财力不强,姬侨就是托他找块宋绣都得掂量个三四天,搞得弦暮每次见面都要数落跟他做生意简直亏本。
在咸阳取货时,姬侨正巧碰到店里的伙计在装车,二十辆马车中有一车零零碎碎的全是些绸缎首饰香粉胭脂,还有不少十分新奇的小玩意儿,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用来贩售的货物,都是花尽心思搜罗来的好东西。
姬侨刚取了把镶着玛瑙的短匕首瞅了两眼,就听见有人陪着笑脸对他说:“大人小心些,这东西挺危险的仔细伤了您的手,我来拿着给您老过目。”
姬侨颇为识趣,将东西放回原处问那急急跟过来的管事:“弦暮什么时候转性了?竟开始喜欢女孩子的东西了。”
那人半弯着腰,恭恭敬敬答道:“这车上的东西都是送给徐吾家大小姐的。”
姬侨“哦”了一声问:“徐吾犯的妹妹?”
“正是。”
“这一车可值不少钱,怎么,他看上人家家姑娘了?”
管事的据实答:“二家主说是给大小姐送过去图个乐子,没有其他意思。”
姬侨又围着那车货转了一圈:“他那长了七八十个心眼儿的,能白白送别人东西?你回去跟他说,就说我说的,他都三十好几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人家小姑娘今年才十几岁?十七岁有没有?让他别老打这种歪主意,祸害人家小姑娘一辈子,礼义廉耻,礼义廉耻啊!”
管事的既不好反驳姬侨也不好应和他,只能唯唯诺诺站在一旁听姬侨发牢骚。幸好店里的伙计是个精明的,捧着姬侨单要的周易出来的时候说是自家掌柜的送的,这才把姬侨的那一通牢骚止住。
姬侨不明所以,只以为是自己这单生意不小,伙计们为了他常来才送了这几卷书来。金阳在一旁看得真切,姬侨接过那几卷周易时嘴已经咧到了耳朵根儿。
取了地图,两人在西市做了补给,买了不少吃食,甚至还购置了两把长剑。万事俱备后,姬侨却没出城,而是直接在咸阳的驿馆住下了。
足足七天,他连房门都没出,饿了吃两口干粮渴了灌点凉水,只一门心思躺在屋里看那几卷周易。
即将入伏,天气愈发闷热,驿馆门前大柳树上的黑蝉也开始了不眠不休地叫嚷。
金阳百无聊赖地趴在驿馆的陶栏杆上看一场急雨后门前被压烂的小路上留下的深深浅浅的车辙,数着一二三四。有时他也会顺着窗子看姬侨,经常能看见屋里的人额上全是汗,浆洗得发黄的内衫也总是汗湿了一大片怎么也干不了。
他若是心情不错便会到姬侨身旁坐下给他打会儿扇子,姬侨往他身边凑了又凑,还嘟囔,大热天的你身上怎么总是冒着寒气?
开着窗时路面上一直是嘈杂的,总会有人在吵架,也总会有人为着院子里伸出来的那截柳枝到底能不能折嚷嚷得整条街都不得安宁,而姬侨全然不受影响,不过七日功夫,便已将那几卷周易翻来覆去看了两遍。
看完后他问了金阳一个问题。
“姬云的卦很准吗?”
金阳闻言将他手中的周易拿在手里略读了读,说:“就算这几卷书都是错的,姬云也不会错。”
“那么厉害啊。”姬侨感叹。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趣事,金阳摇头笑着:“他只是很精通卦象阵法这些东西,你要是让他去捏陶铸铜那可是真的会出人命的。”
看着金阳的表情,姬侨只觉得自己毫无心思听这些事,心不在焉应了几句,便干脆利落地收了行李。
再次补给后日头还早,姬侨跨上马,出了咸阳又向着正北方去了。
一天一夜后,他带着金阳进入了秦国与白翟部交界处的一座山中。
那是一片连绵广阔的山脉,绿意葱茏,植被茂盛。虽然说是秦国与戎族白翟部的交界,但实际上那一片看不到头的墨绿色山体均为白翟部领地。姬侨似乎并不愿意与戎人照面,入山前便将马寄养在了附近的农户家,趁着天还没有大亮,蹑手蹑脚避开了几处岗哨,悄悄入了山。
可还未前行几步,他又拿出那几卷周易读了起来。
“你又怎么了?”金阳实在不懂他的想法。
“我还是有点认不清。”
姬侨补充道:“认不清这个阵法。”
“?”
姬侨用右手从腰间的袋子里又抽出来另一卷周易,左手握着柄用来开路的秦剑跟金阳比划:“这山上该是有个阵法才对。我得先找到它,破了阵,才能见到我想见的东西。”
金阳听完,片刻的功夫脸色变了几变,只不过姬侨一心想着他的阵法,完全没注意就是了。
林子里渐渐亮了起来,头顶上的鸟儿叽叽喳喳个不停,搞得姬侨莫名心烦,他盯着竹简不停跑神,终于认命似的站起来:“不看了不看了,还不如走走碰运气。”
金阳这才开口:“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一边挥剑将前方挡路的枝杈杂草打掉,一边说:“古籍记载,轩辕黄帝死后葬于桥山。我有事要当面问他,不找到陵寝怎么问?”
“当面?问他?”金阳不知道他和姬侨到底是谁的脑袋被驴踢了。
姬侨看着金阳,正色道:“他到底喜不喜欢你这么重要的事,必须要当面问了。”
金阳听罢不自觉扶了扶额:“你能不能问成且不说,你又怎么能确定是在这儿?天下的桥山那么多,怎么就能确定一定是这一座?”
“是个好问题!”姬侨又将手里的剑挥了两下,把面前已长了近一人高的杂草削平,强行开出了一条一人可过的通路:“因为弦暮说他们能找到的所有桥山里只有这座山上没有人住,最起码没有人见过这山上有人。而且因为山下的村民们每次进山都会莫名其妙的走出来,所以我猜应该是这一座。老祖宗嘛,陵寝四周总得有点儿什么不一样的才能配上老祖宗的身份吧。”
——哥哥。
——……是我。
姬侨继续拿着长剑敲敲打打走出去好远才发现金阳没有跟上来,他喊了半天那人还是杵在原地,眼睛瞪着前方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他只得深一脚浅一脚折返回去:“你怎么了?”
金阳这才回过神来:“什么?”
“你怎么不走啊?”
“走,走。”金阳恍惚道。
一阵清风穿林而过,两人正路过一汪水塘,水塘旁边倒着头死去不久的野猪,风将那股动物腐烂发出的恶臭带给姬侨,熏得他头昏脑涨,他不得不绕了颇大的圈子避开那个水塘。
又走了许久,走到姬侨大汗淋漓再也迈不开腿,他终于停了下来。
“不对,还是不对。”姬侨扶着树喘了大半天后又开始嚷嚷。
“怎么不对?”
他用手中那把长剑拨开厚厚一层落叶,在松软的土地上画了起来:“这个山头不大,我们从南面上山,一路向上走了这么久,虽然没有像别人一样走着走着开始鬼打墙,或是直接走出去,但是也不至于走了这么半天还在山脚下吧。
“而且太阳的位置也不太对。我走了这么久它还在那个位置,变都没变。”
他用剑尖指了指头顶还斜斜挂在东方的太阳给金阳看。
金阳说:“或许是你自己觉得自己走了很久,但实际并没有走那么久。”
“不会,”姬侨很自信地否定了金阳的说法,“我每数一百下心跳会在这竹简背后记上一笔,前两日我在驿馆仔细数过,一个时辰是一百一十到一百二十笔左右,我现在已经记了四百多笔了,像你我说话浪费的时间我都没记,这么久过去,就算误差再大,太阳也不可能在那个位置一动不动。”
他说着将竹简背后的刻痕翻出来,那些刻痕五个一组,一片竹简十组,已经写了九片还多。
姬侨接着说:“除非连我的心跳都是错觉,否则这个时间绝不会错的。”
不知为何,金阳十分欣慰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你这个表情……”
姬侨环顾四周,除了树只有树,他将长剑收起:“莫不是……我早已经在阵中了?!”
金阳再次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不早说?!”
金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能提示啊,他耳朵那么好,被听见了他就要把你送下山了,找他要靠你自己才行。”
他原以为姬侨不会发现自己已经在阵中了,却不想,那人花了七天恶补的周易还是派上了些用场。
姬侨瞪大了眼缩了缩脖子:“他?他,他,他,是人是鬼啊?!”
“你刚才还要找人家当面问怎么现在就怕了?”金阳笑他。
“我这不叫怕,我这叫敬畏,对祖先的敬畏。”
姬侨说罢,拿着剑东戳戳西敲敲,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后,偷偷摸摸站在金阳身后,问他:“怎么破阵能给个提示吗?写出来就行,要不你使个眼色也行。”
金阳摇头。
“那你给指个左右?”
金阳还是摇头。
“这都不行?”
金阳叹气道:“不是不行,是不会。”
姬侨无法,只得拿出那几卷周易再看。
太阳挂在东边许久也不肯移动一下,姬侨托腮坐在地上正细细想着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细节,忽然半空中一道惊雷劈下,将他身旁一棵一抱粗的老树劈成了焦炭。
姬侨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挪到一处更空旷的地方坐下继续想。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肚子的叫声比惊雷还响时,姬侨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阿……侨!”
“轰--!”
金阳刚想叫姬侨歇歇再想,谁知又一道惊雷落下,那雷直向着姬侨,待姬侨回过神来,才发现手里的竹简已经烧了起来!
他手忙脚乱被金阳从地上拽起来,就听见金阳问:“你最近是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干得有点多,这雷怎么追着你劈?”
“你怎么说话的?!”姬侨瞪了金阳一眼,“嘶——!烫!”
竹简烧到了手他才记起来要扔掉。
看着地上逐渐被烧成炭的竹简,姬侨突然觉得不太对劲,他问金阳:“你是不是说姬云给你批过一卦?”
“批过。”
“那一卦是什么?”
金阳想了想:“嗯……似乎是重坎八纯。”
姬侨听罢拾了根树枝在地上写画起来。待他画完相当大的一片空地,突然大笑了两声,站起身将手里拿着的那根树枝掰断扔掉了。
然后他又坐回原地,开始等。
“你怎么又坐下了?”金阳不明所以。
“等个东西。”
“什么东西?”
金阳话音刚落,又是一道天雷劈下。
轰鸣过后,只见姬侨挥着手中已经在燃烧的又一卷竹简对他说:“现在,我们有火了。”
姬侨举着火,往来时的方向折返,因为怕林中的枝木有问题,他只得把剩余的几卷周易统统喂了火苗。
两人走到来时经过的那一汪水塘前时,最后一卷周易已经快要烧到指尖,再也来不及解释,姬侨只能趁着火还没有烧到手之前,硬拉着金阳跳进了那方臭气熏天的水塘里。
没有水,也没有发臭的空气,两人稳稳落在了一条山间小路。
倦鸟归巢,太阳已经沉沉西落。
二人面前的小路以石块铺就,蜿蜒向上。大约是许多年无人问津,石块上的青苔绿油油的将整条路都染成了翠色,小路两旁的枝木繁盛,绿叶中点缀着些零星的纯白色小花,风中全是沁人心脾的香。
金阳看着那条通向山巅的小路问姬侨:“你怎么发现生门在这里的?”
姬侨将已经烧完的竹简上的火星用行囊里的水泼了又泼,确定彻底浇灭后才回答金阳:“因为你啊。”
“我?”
没等金阳问完姬侨先他一步上前,拉着他的手道:“天要黑了,我们先向上走,边走边说。”
姬侨也不知道那小路通向何处,可他拉着金阳异常心安,不论前面是什么有什么,他都不在乎不害怕。两人沿着小路向山上走,姬侨向金阳缓声解释道:“传说中,伏羲创立了八卦,而轩辕黄帝则以伏羲八卦为基础,造出奇门遁甲?一千零八十局,从而战无不胜,一统神州。我们所遇到的阵法,应该就是这一千零八十局中的一局。
“奇门遁甲中的门,为八门,正与八卦一一对应,八门中有一门为生门,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出口。所谓破阵,实际上就是要在危机四伏的阵内准确地找到这个出口,也就是要找到生门。
“咱们遇到的这个阵法,从八卦来看是残缺的。从咱俩上山到现在转了那么久,你也看到了,这山上虽然没有一片地是空的,但细想就会发现,如果这是个阵法,那么我们看到的东西种类非常有限。以八卦来说,天为乾,地为坤,山木为艮,水塘是坎,穿林风是巽,我们在山上看到的就只有这些,代表离兑两位的事或者物这里全都没有。八卦不全则八门不全,八门不全则生门不论在哪都不会被触发,因此需要补全。”
姬侨说着将手中的长剑举起:“这剑是青铜铸造是为金,可补兑位,刚才得的天火可补离位,如此,八卦补齐则八门生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找到出路。正常来讲生门一般对应八卦的艮位,而艮代表山木,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可能整座山每棵树都是生门,所以布阵之人一定将生门的位置改动了。”
他瞟了一眼金阳:“你说你是重坎八纯,建阵的人又是他,那么我想如果有改动生门就只会在坎位。”
金阳不语。
过了良久,姬侨才又接着说:“说到底……他建这个阵其实是在等你。”
“他等我做什么?我们俩从始至终都是水火难容,毕竟……”
“毕竟代表他的那一卦是重离八纯嘛,我知道,可是金阳,”姬侨将话接过来,“文王复原的六十四卦中可没有一卦是水火不容。与坎和离同时相关的第六十三卦为水火既济,第六十四卦为水火未济,意思是阴阳协调,大功告成。”
“其实很明显了对吧,”他停下前行的脚步,回过头看向金阳,“这世上只有你们两个站在一起,才会万事亨通,这就是他的意思。”
坎,阳陷于阴,险也。重坎,即重险,前路险阻重重不可知。君子如水,行而不畏,奔流不息。
离,柔于阳内,丽也。重离,光明绚丽。日照天下而万物生,若位高者明德如天,则四海皆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