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
“嗤...”
“请注意列车与月台间的空隙,先下后上,谢谢合作...”
春江路这一站几乎无人下车,门外反而继续挤上来好几个人。
余冬更窘迫了。三面七方都是黑压压的人,长手长脚的他早就缩成一团,却坚定是心无旁骛,不失一副认真专业的姿态在专注工作着。
又过了不知几站,车上的乘客开始陆陆续续从被严冬鞭笞已久的可怜人换成了富有春日朝气,但还是不免要打几个哈欠,揉揉眼再目不转睛看着手机的年轻人。
“春眠不觉晓呀。”余冬的双眸没有离开过电脑屏幕,却浅浅一笑,心中暗自说道。
实验型手机的信号传输效率波动得厉害,余冬开始着手调整换算线图的干预项。
【手机信号,或者说,无线电波,明明它就在空气里,无处不在,它也像空气一般,人一多起来它就变得浓稠浑浊,可为什么时至今日,人还是无法像呼吸一般去绕过阻碍,精准无误,源源不断地捕捉到它。】
【明明它,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碰触到了手机的天线。】
七时五十分。
“折秋南路到了,换乘地铁九号线的乘客,请在本站下车,请注意,本站为换乘电车前往市政府中心支线的最终站。”
列车缓缓进站,车上拥挤的乘客丝毫没有下车的意向。
如果说这些大学生除去周末每天都在这个时间点搭乘二号线地铁返回校区,那么每天都如时出现在车厢里的,总是穿着黑色大衣,一身休闲西装端端正正的余冬,已然与他们重遇了三十多次了。
而每当车门按照老规矩一般在折秋南路这一站象征性地开合一下车门,全神贯注在工作上的余冬背后,那面清澈的车窗玻璃便又会如常地掠过站台上那些寥落离去的背影,零散而至的脚步。
日复一日,都像今日。
无论是站台上朝着车厢里先行一步的学生们或做鬼脸或扯笑吆喝的男同学,铆足全身力气不管三七二十强行把自己塞进车厢的另类顽强上班族,还是总是差半秒赶到刚刚关闭的站台玻璃门前遗憾而又不甘的跳脚女同学,他们的身影全是那样清晰灵动,却总不是倒映在余冬的瞳孔中。
【人不会偶遇生活,重遇生活,人本来就在生活当中。】
正如他在清晨六点十六分地铁正式潜入地底时总结的,那些生动的风景已经看完了。
他还要努力工作,拾起柴薪,在严酷的寒冬中点起一把火,温暖着自己活下去。
哪怕如今那点火光有些自欺欺人,但在晦暗的穿梭里,却也足够明亮,足够炽热,一如那时----
“...祝你生日快乐~!”
下午十三点十四分二十一秒,生日蛋糕上蜡烛的微弱火光随着生日歌唱毕被当天的主人公轻轻吹熄。
“祝你生日快乐。”余冬有些害羞却还是淡定从容地接过江楷迫不及待递给他的生日礼物,双手捧着,稳稳呈在她的身前。
生日惊喜派对的主人公有些不知所措地接过,“谢谢...好可爱,这是你做的吗?”
“嗯,打开看看。”
主人公松开玻璃盒子上的蝴蝶结----余冬随手替她拿起了玻璃罩子,她便犹犹豫豫地捧起了那个静立舞台中央,上色涂装十分精致的伏尔加罗斯套娃。
异国传统民风布局搭配现代线条与色彩描绘的衣饰之上,无比熟悉的迷你化面容特征跃然在那张活泼的,甜美的娃娃脸蛋当中,生动如当代流行的盲盒玩偶艺术,细巧而娇俏。
“这...是我?”那双清淡的眸子片刻辨认了出来。
“嗯。抱歉我手工不太好,可能画得还是差了一些,希望你不介意。”
她平静地摇了摇头,浅浅地笑了笑,“她比我好看。”
江楷凑近冯嘉荻耳旁,“这把稳了!”
“是你设计的衣服吗?配色和图案都好漂亮...”
余冬有些愣愣地目视着她的面容,要是眼中的宠溺与深情能写成书法,怕早已是入木三分,然而这一刻却还是制不过自己下意识的垂眸,避开了她投来的好奇目光,只是又点了点头。
她微笑着掀开了手中最外的一层新中式汉服娃娃,一层又一层,每一层都前后左右,连顶带底略略观摩几番----从太空摩登未来主义设计风格的高干衣着,到疯狂荒野气派的末日冒险流浪配饰,从彼得格勒冷色调的法贝热宫廷舞者装扮,到蒸汽朋克古灵精怪的各种金铜点缀出的迷你装备,等等等等,无一不是精雕细刻,用色大胆,将同一张美丽面孔日后无尽的可能性用心描摹得活灵活现,生动至极。
“我认识你这么久,从来都不知道你原来还擅长手工艺和服装设计...”
“不敢说擅长,都是无聊的时候自己东学一点西学一点来的...你喜欢就好。”余冬沉稳夹着腼腆回应道。
倒数第二层的小套娃被慢慢揭开。
里面是一个最小的套娃,依旧是那张精致的娃娃面孔,这次却是一个沉睡的乖巧表情,以及一身雍容华贵却不失沙场骑士气息的西式女王披甲纱裙装扮,头上的王冠则是一对货真价实,以常春藤形状点缀着绿宝石绕成一圈奢侈式样的银色耳环。
周围的众人见到那个“迷你女王”的一刻,纷纷不敢喘气,唯有暗自赞叹。
兴许是头上冰冷瑰丽的王冠过于沉重,又或是那股兀自尝试顽抗将至寒冬的鲜灵朝气过于热烫,她愣在原地,迟迟没有伸出手去取出中间那个最小的娃娃。
沉默半晌,余冬终于开口:“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没什么墨水,说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但我,希望你永远都开开心心,永远都自由自在,勇敢,像一个孩子一样,也像一个女王一般,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还有就是...不要忘了做你自己,准时吃饭睡觉。”
“谢谢你...”
寿星公的姐妹朋友们面上的表情耐人寻味,既不像不知所措,也不像尴尬难堪,但她们瞄着此时此刻的主角,似乎想说些什么。
冯嘉荻和江楷的手如跳探戈舞一般紧张地握在了一起,期待着眼前余冬的下一句话。
“我...我...”余冬轻叹一声,轻得只有他自己察觉到,“今天是情人节,我,我想说...”
“...”
“我想说的是...我其实一直都喜欢你,喜欢你的明亮,喜欢你的炙热,喜欢你那些明明白白,准确又坦荡的生活态度,学习态度...我不敢说自己喜欢你又多久了,很多缘由也都过于笼统…因为从我大一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到今天,也不过区区三年,一眨眼的功夫。”
“...”
“我也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这几个学期以来帮助过你的一切,是有我的私心,因为我爱慕你,但其中更多的其实是我真的欣赏你,敬佩你,我给你准备的那些课上资料我也是从中去逼迫我自己教会自己那些专业知识,多学一些,希望有一天能成为像你那样的全专业优秀楷模,站在你旁边的时候也不失礼不怯场。如今看来...我...大概做到了百分之五了,起码,现在能帮你细化数据分析和用户调研模拟材料的,除了教授和导师,整个系里最快的应该只有我了。”
冯嘉荻和江楷在一旁默默地给予极度肯定的点头。
“对不起,我说这么多可能对你来说有点难以消化,但是,我没想过要惊扰你的自由,我也不敢多求什么...”
冯嘉荻和江楷的活宝表情瞬时不约而同凝重了起来。
“我只是想,在毕业以前,还能有一位可以让我留个牵挂的人,仅此而已。”
余冬又咽了咽自己颤抖的气息,“所以,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一时间,派对室里鸦雀无声,只剩下油腻的广播音响里全损音质反复播放了不知道多少遍从来没更换过的哥德堡变奏曲震耳欲聋。
【女朋友?】
【宇宙中的无线电波大部分都来自距离地球十分遥远的星体,其中一些的传输速度非常慢,而且离群绝类。】
【而有些高速的无线电电波流则非常密集,哪怕在浩瀚的宇宙中穿过了无数的物质,它们的电磁场强度依然非常的高,很容易被地球捕捉到。】
【在一些假说里,这些高速无线电波流只不过是一种由恒星毁灭活动引发的剧烈现象。】
【对,女朋友,就是这三个字,心目中的理想词汇。】
【这也是一种剧烈现象。】
【所以,这种高能量电波流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
那位情人节与生日庆祝派对的主人公深吸一口气,强装从容,表情和睦,抬起头认真看着余冬的眼眸,却以一种淡定中夹带着礼貌的欣喜——
欣喜中夹杂着难为情——
而难为情里又含藏不住歉意的口吻回应道:
“对不起...我目前,不打算谈恋爱...而且,我想,我们也不太适合...真的,谢谢你的赞美之词和仰慕之情,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优秀...躭受不起。”
信号冷点。
又长又臭的长视频的帧数和分辨率终于出现了明显断层,画面卡顿,声道压缩,最终暂停了下来。
“尚江大学站到了,请先下后上。”
余冬长舒了一口气,按下回车键,阖起手提电脑,出神地看着不知处。
一下子空荡下来的车厢里除了刚上车的一阵冷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放开身势傍在座位靠背上,吹着游向源头的光尘,听着在面前悠然扫过街道的自行车车铃声,数着远处新建的玻璃教学楼有多少层,在十二月初的早上蹭一把短暂的春日暖意。
直到与地面平行的侧式露天站台一个人也没有了,地铁车门再次缓缓阖上,这重复的一天也就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你的心意我领了,礼物太贵重了...唔,也多谢大家今天准备的这些,你们慢慢吃吧,玩得开心,我待会还有课,就先走了。”
这句话萦绕在余冬耳畔,久久挥之不去。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瓢泼着下起了雨来,而余冬此时独身一人走在街道上,手中的礼物在一点点被雨水褪去鲜活的颜色。
原来的派对室里大家都尴尬地僵持着——
“我们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啊,庆祝生日就庆祝生日嘛,大家开开心心的,突然表什么白啊,搞得大家都这么难堪。”
“你们跟她那么熟,她没那心思这事儿你们怎么不早说啊,也太不仗义了吧...”冯嘉荻撑着膝盖罕见低落地长叹一口气。
”这也能算我们头上吗?你们又没提前说有什么安排!我们就以为你们给她准备了个惊喜生日趴嘛!”
“你难道就从来都没发觉到老余平日里有多关心她吗?这不一眼就看出来他中意她嘛。”
“不是,满校区都这样的人啦,信通几码你还不清楚?咱专业里几个人不知道她啊,平日里帮她找她图书馆饭堂吃饭聊天的男生一教学楼都装不过来你才别跟我说你从来没发觉过!”
“可那怎么能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
“你们两个别吵了。”江楷赶紧在一旁劝解,“是我们疏忽了,最近这两年都安装了视觉过滤器似的,以为她跟冬子真的情投意合,不然在我们这里的确说不通冬子这几个学期为了她前忙后忙,送这送那,而她也礼尚往来帮了我们不少,又经常邀请冬子出去吃饭。”
“你也说是礼尚往来了...更何况,你说咱们后知后觉,可那高个子平日里就跟块木头似的,雷厉风行直来直往,咱们碰见过不少次了,有好些课还选在一起了,可他课上课余都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咱们是真的看不出他是什么想法的呀...”
“不形于色...吗?”江楷一脸困惑地看向身侧的冯嘉荻。
“什么不行?他色不色我不知道,但你们别看他那样,他其实挺机灵古怪的一个人,平时不写作业的时候也会逗大家玩的,猎奇新鲜玩意儿都少不了他的份,老江你应该历历在目才对,他哪里严肃了!”冯嘉荻还没来得及听真听明,一口反驳顺势而出就又侧过头去。
“呃...”江楷一时无语,“反正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
“你俩的哥们儿你俩当然偏袒,而且我看你俩跟他混久了也都快跟木头似的了,她那样的人,全专业第一,各类比赛都常胜将军的,别说咱们信通,就算是全都邮大的人面前,她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