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玛姬就穿上吉许夫人年轻时穿过的旧衣服,披上一条宽大的披巾走出家门,这件衣服虽然有些年纪了,但款式与质料都是上品,深灰色的丝质礼服,没有任何蕾丝装饰或者宽大的荷叶袖套,显得她格外地优雅庄重,就连脸上那些小女孩的稚气也几乎消失。
她走到街头,花几苏叫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先生,到城郊的啤酒馆去。”
车夫看着这位衣着整洁,娇美俏丽的小姐,忍不住再三确认:“您说的是城郊黑尔先生的酒馆吗?”
“是。”
“小姐,我不认为那是适合您去的地方。”车夫连连摇头,“那里可都是酒鬼、赌鬼、下流人和穷学生聚集…”
玛姬的头因为中年男人的喋喋不休和长久照料病人而导致的睡眠不足而剧烈地疼痛起来,她捏了捏眉心,希望能够压抑那股悄悄袭上心头的疲乏与厌倦,强打起精神:“先生,我去黑尔酒馆。”
尽管车夫万分不情愿,还是嘟嘟囔囔地扬起马鞭,一到那个进入黑尔酒馆的窄小路口,玛姬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她再也无法忍受陌生男人关于高贵的小姐要自持身份的陈词滥调了。
但车夫确实是好心,毕竟一个看起来柔弱的少女走进这么一个地方,不亚于走进狼窟,因此玛姬在下车之后,付给他高于车费的小费,车夫乐得眉开眼笑,对她的背影喊:“小姐,我在这里等您出来!”
玛姬原本是打算到酒馆里询问有关皮埃尔的消息的,毕竟他常常在此处混迹,也许会有人知道他到了巴黎会去投奔谁,她先是到柜台前询问酒保,年轻的酒保看见年轻漂亮的小姐彬彬有礼地向他问话,四肢瞬间僵硬起来,耳朵浮现出淡淡的红晕,支支吾吾地说:“皮埃尔·吉许先生吗?他…他,很久没来了。”
“我知道,”玛姬耐心地说,“这里有谁与他熟识吗?”
“有,”酒保说,“有一些工人和学生,但他们已经很久没来过了,您看,他们赊的账还没还呢。”
玛姬先是看见了皮埃尔的名字,不过好在皮埃尔在离开之前付清了账单,剩下的都是她曾经听皮埃尔提起过的名字,什么落魄贵族赖格尔,从南方来的工人让·勃鲁维尔…这些在她耳中已经很熟悉,但却从未见过真人的名字。
“也许我是见不到他们了。”玛姬有些失望。
“听说他们都到巴黎寻找机会了,小姐。”酒保第一次发现自己调酒的动作是如此笨拙别扭,在这个酒馆里,女人其实并不少见,但她们都是疲于奔波谋生的,而眼前这位,尽管神色略微疲倦,眼神带着淡淡的忧愁,但也足够明亮整个酒馆,他甚至能看见男人源源不断地从门口进来。
他由衷地希望她能够多待一会,但又打心底里觉得她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两相纠结下,他选择了闭上嘴巴。
好在玛姬也意识到了那些人投来的赤裸裸的目光,她快速地朝酒保道谢,在他略显失望的眼神里离开了酒馆。
她快步朝巷子外走去并且希望那位好心的车夫仍然停留在原处,然而没走几步,巷子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狗吠声,枪声乱轰轰地一片,一群身穿制服的警察大步冲了进来。
他们就像设置好程序的机械,目标明确地撞开那些紧闭着的,看起来很可疑的小楼大门,紧接着女人的哭泣的尖叫从四面八方响起。
玛姬手足无措地站在路中间,一位警察经过她身边时明显迟疑了一下,随后走到她身边,低声说:“小姐,这里不是您应该来的地方,让我送您出去吧。”
玛姬没有回答,她看见离她最近的一个房子,在警察冲进去后,有几个女人裸露着圆润丰盈的上半身,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像惊鸟一般四散跑开,但很快又被凶神恶煞的警察抓住膀子,掼到墙边,要她们把手背到身后。
她们迎接着旁人戏谑的目光,眼中流露出死刑犯般的绝望心碎。
“小姐。”那位警官挡住了玛姬的视线,她因此能够看清他的脸,认出他是那天晚上与克利夫特一起寻找她的警察。
“您真的很喜欢到这里来,”他蹙着眉头,“您的脸色为什么这么苍白,我想也许我应该告知克利夫特先生…”
“不用,”玛姬的声音冷淡而礼貌,“我自己会出去,不劳您费心,先生。”
“那请您沿着路边走,以免被人撞倒。”警察有些不放心,但他眼馋同事们的战绩,叮嘱了几句,怀着担心的心情离开了。
尖利的哭泣与嘶喊声不断地刺激着玛姬的耳膜,她看见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画面,这个画面如同地狱一般,她不得不去接受那些站立在墙边的女人无助的目光,让她喉咙发堵,而那些劣质的脂粉香气,更让她头痛欲裂。
她低着头,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就当她以为自己要跌倒在地上时,一双女人柔软的手有力地扶住了她。
“小姐,”女人的嗓音轻柔,镇定,甚至带着一点担忧,“终于让我找到您了,这里太混乱了,我们快出去吧。”
玛姬迷迷蒙蒙地抬起头,看见一张关切的脸庞,她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下意识地问:“玛格丽特?”
女人笑起来,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外拉,她的衣衫完整,只是歪斜的领口和发皱的裙边让她显得有些狼狈,与她擦肩而过的警察不免怀疑地看了她几眼。
但是玛格丽特瞪了回去,她就像一只母鸡保护她的雏儿,大踏步地往外走,威风凛凛,因此他们打消了疑心,心想也许是因为拥挤的人群挤乱了她的衣衫。
两个人走到巷口,玛姬惊喜地发现那位车夫仍然在不远处等待她,她连忙说:“玛格丽特,我们先离开这里!”
玛格丽特刚想跟上她,忽然有人叫住了她们,玛姬一回头,看见了她认识的那个警官。
“小姐,这位是谁?”他的眼睛就像是鹰隼,锐利地打量着玛格丽特,“我记得,您刚才可是一个人。”
玛格丽特的脸色忽然一白,玛姬甚至能感受到她冰凉的手掌微微发抖。
玛姬吸了一口气,慢慢挺直腰背,毫不畏惧地与警察审视的眼睛对上,以一种缓慢而优雅的语调说:“这位是我的侍女,刚才被人群冲散了,先生。”
两个女人飞奔着跳上车,长裙的衣角在崎岖不平的泥土路上跳动,玛姬扒住车窗,告诉车夫。
“先生,到赫尔德街去!”
赫尔德街正是吉许家所在的地方,玛姬说完这句话就往柔软的皮革靠背上一靠,显然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用颤抖的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玛格丽特正在把跑得蓬乱的鬈发甩到耳后,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会,玛格丽特先笑了起来。
玛姬的脸色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泛红,她喘了口气,才微微笑起来:“刚才真是吓到我了,是吧?”
玛格丽特身体前倾,紧紧抓住玛姬的手,言辞诚恳:“您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她一直在留意玛姬的表情,但玛姬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玛格丽特捉摸不透玛姬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好把玛姬的手握了又握,说:“您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可是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
“玛姬·冯索瓦·吉许,”玛姬答道,“是布兹太太告诉我您的名字的。”
“哦!布兹太太。”玛格丽特叹息一声,“她是个好人。”
她们沉默了一会,玛格丽特张了张口,脸色有些苍白:“您知道,我有两个孩子要养,他们还那么小,如果没有我,他们只能在街头流浪,挨饿和受冻,您生来家境优渥,也许有些事情您无法理解,但是对于我们,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玛格丽特放低了声音:“如果您觉得不自在,那么请把我送到下一个路口吧,我的存在也许会有损您的名声。”
玛姬感受到她带着淡淡悲伤的卑微,她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话,就听见玛格丽特又说:“您是个善良纯洁的姑娘,这世上的人都看轻我,但我不想让您也看轻我,我知道您肯定不会的,是吧?”
“我不会。”玛姬有种与克利夫特交谈的恍惚感,她顶着玛格丽特热切渴盼的眼神,友善地询问,“您丈夫呢?”
“我没有丈夫,”玛格丽特摇头,“曾经有一个对我很好的海员,我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但他在一次出海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玛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只好露出一副歉疚的神情:“…很抱歉…”
“没事,”玛格丽特说,“这么多年,我已经死心了,只想着把他留下的两个孩子抚养长大。”
玛格丽特说这句话的时,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而眼神流露出不息不灭的坚毅火焰让玛姬心中不住震颤,她咬住嘴唇,犹豫着说:“你住在哪里?尽管我也没有多少可以支配的钱财,但也许我可以去探望你的两个孩子,带一个小篮子,给他们念念书。”
“布兹太太家附近,”玛格丽特回答,“右手边窄小的小巷,被漆成蓝色的那一扇门。”
她亲了亲玛姬的手背,请求车夫在路边停下,拎着裙角从马车上跳到路沿,仓促而充满期盼地说:“我两个孩子都长得乖巧可爱,您看见一定会喜欢上她们的,请您一定要过来!”
“我一定会抽空拜访。”玛姬笑着答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