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天冷了许多。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所幸远处的天际已微微显白，视线明亮了些许。
此时，尹天雪的肩上拢着童战的披风，手被他牢牢攥着，心里也暖和得很，竟是一点都不觉着山野荒芜。
只觉头顶隐约的残月，映照在童战俊秀的眉眼上，透着股隽永的温柔。
“天雪，”童战轻声道，“你和天奇说好了？”
“嗯。”尹天雪颔首应道。
“他答应了?”
“刚开始，肯定是不答应的。”尹天雪笑道，“但我耐着性子同他好好解释了一番，再加上爹也支持我，他不听也听咯～?”
如果只是尹天雪一人也就罢了，加上尹浩的劝诫，尹天奇完全辩不过他们。
“也是……”童战道，“他最听爹的话了。”
“不过呢，他让我们再去联系一个人。”尹天雪道，“说是不放心我们自己去炸地底城，炸药这种东西呢，还是要找个行家，才好控制量和时间，少出岔子。”
“啊！”童战明悟道，“他说的那个人是不是郭淮啊！”
他突然记起尹天奇和郭淮鼓捣的那种长引线的连环烟花，不就可以用来炸地底城吗？
只要燃一头，剩下的就不用费劲再让人去点了！
“对。”
尹天雪望着蒙蒙亮的天空，脑子里回忆着尹天奇对她说的话。
————————————————
“你们有没有搞错啊？”尹天奇一个不留神，受伤的手掌拍在了案几上，他当即疼得呻吟出声。“啊嘶……”
“哥！”尹天雪急忙上前查看他捂着的伤口，“你看你急什么！伤口又出血怎么办呀！”
“你还知道关心我！”尹天奇忿忿道，“关心我还把我排除在外！”
“那……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尹天雪难得面对尹天奇有几分心虚。
“你本来是想瞒着我的吧！”尹天奇撇嘴道。
“那你也得看看自己现在的情况吧……”尹天雪道，“你现在受着伤，又不方便出现在御剑山庄……你想怎么参与嘛？”
“……”尹天奇无言以对。
他叹气着坐了下来。
“天雪，其实你们计划好了要引开尹仲，将地底城炸了，再引发尹仲的伤势，减少他的战力，加快他前往水月洞天的进程……”
他逐个分析，步步深入。
“我觉得这些都很好。”
“但是，炸药这件事情，你们几个人里有哪个人是擅长了解的吗？”
尹天奇的问题，让尹天雪怔愣一瞬。
“这么大的地底城，多大量的炸药才能毁掉?引线燃尽的时间若不能统一，点燃引信的那人的安全怎么保证?”
“如果炸药用量过多，会不会对地上的御剑山庄产生影响?”
“如何用最少的炸药，在最有利和高效的位置进行引爆，你们都清楚吗？”
“那几大池的水银倘若直接暴露在了阳光底下，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万一震荡波及到了那些水银，爆炸产生的高温使其沸腾气化，之后会发生什么严重的后果，你们知道吗？”
连珠炮一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尹天雪就这样被尹天奇打懵了。
她呆呆望着尹天奇，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好像回答不了这些问题。
她和童博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类似的问题，只不过远没有尹天奇思考得那么具体和详细。
“天雪。”尹天奇笑道，“你和童博的确聪明，但是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他的双手轻轻搭在了她的双肩。
“术业有专攻。”
————————————————
“所以……”听了尹天雪的叙述，童战思忖道，“地底城里的水银真的很难处理啊……”
尹天雪刚想点头附和，却听童战又道——
“哎?其实我们最关键的不就是要处理水银吗？”
“血蟒有春花解决，那只要把那些水银毁了……我们是不是就不用把地底城炸了呀？”
“毕竟怎么说，那里也算是御剑山庄的财产吧？”
“动静太大，会不会影响周围的百姓，引发连锁反应啊？”
尹天雪猛地转头，诧异地睁大眼睛看向童战。
“怎怎怎么了，天雪?”童战被她盯得直发毛，结结巴巴道。
“……”尹天雪深深呼吸几下，拽住了童战的手，“走，我们现在马上回龙泽!”
童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她扯得一个踉跄，两人飞也似的往回跑去。
——
晨风掠过春花身下的青瓦屋檐时，东方黯淡的天幕渐渐褪成了鱼肚白。
淡金色的光晕悄悄从云层缝隙里渗出，轻盈地落在了她的睫毛上。
春花已经坐在御剑山庄的最高楼之上，至少一个时辰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睡不太着。
可能是这两天身体睡太久了的缘故吧。
就突发奇想来这儿坐坐，看看日出。
看着看着，她莫名笑了起来。
——她想起当初童博和她窝在相同的地方吃饭，结果被铁风逮了个正着的场景。
真是太好玩了。
身边，由远及近地传来了鳞片徐徐倾轧过青瓦的声音。
不用去瞧，春花便知那是血蟒来了。
——她在心里唤了它几声，它就毫不犹豫地粘了过来。
“小红。”春花依然望着天际，伸手摸了摸血蟒滑溜溜的蛇脑袋。“乖～”
血蟒很受用地眯起了眼睛，吐了两下蛇信子，蜷着身子靠在了春花旁边。
檐下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是小光快步穿过长廊，她嘴里呵着白气，边走边对身后的紧跟着的两个小丫鬟嘱咐着什么。
更远处传来笤帚扫枯叶灰尘的沙沙声，裹着袄子的家丁们压低嗓音小声聊着天。
偶有早班的铁卫队巡逻经过，他们会放下手里的活彼此打个招呼。
春花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她最熟悉的那个地方。
此时厨房的烟囱腾起了袅袅炊烟，被朝霞染成了柔和的淡橘色。
透过窗户，极佳的目力让春花瞅见蒸笼缝隙漏出的白雾。
她下意识地动了动自己的鼻子，细细去闻。
可惜有段距离，她只能隐约嗅到类似猪肉夹杂着桂花的香气。
她回忆了一下厨房墙壁上的食谱。
——今天的早点有汤包和桂花糖藕粥吗？
春花的指尖不自觉纠结地抠了抠血蟒的脑门，惹得它不耐地怼了怼她的手掌。
“哦，不好意思啦小红。”她嬉皮笑脸地又抠了血蟒两下。
血蟒愈发无语地瞪了她一眼。
“小红……”
春花的声音很轻，血蟒不禁停下了吐信子，认真去听她讲的内容。
“你真的确定，要跟着我吗？”
血蟒略微有些不满地把自己的脑壳压到了春花的肚子上。
【花花是什么意思?！】
【花花难道不要小红了吗？！】
【不行哦！！】
“不是啦。”春花戳了戳血蟒气鼓鼓的短鼻子，“我……就是怕你后悔嘛。”
“毕竟……跟着我爹修炼……你可能一路升级，说不定就能陪着他修得个千岁万岁的不死之身啊……”
春花垂头认真望着血蟒。
“可若是跟着我，你的寿命最多就和我相当了。”
“而且……”
她顿了顿，踌躇片刻，低声道。
“不久之后，我和爹即将大打出手，那个时候，我很有可能会先你一步死掉哦，到时候你该怎么办呢？”
【死?】血蟒睁着双澄黄大眼，迷茫地望着春花。【春花会死吗？】
春花笑着点了点头：“我和爹不一样，我只是个肉体凡胎，自然是会生老病死的。”
“死亡，是每个凡人的归宿。”
【归宿?归宿是什么意思啊？】
“【归宿】的意思就是……【结局】。”
【那……】
血蟒努力思考着的表情让春花觉得好笑又可爱。
——这种表情出现在一条蛇的身上简直太有意思了。
【主人不会死，他是不是就没有归宿啊？】
【也就是说……主人是没有结局的人吗？】
春花愣了愣。
血蟒说的……好像也没错吧。
没有穷尽的生命，不就是一场没有结局的旅途吗？
只是这个没有结局的结局，会是爹真正想要的吗？
【那……小红还是希望自己有个结局吧……】
【但是小红喜欢开心的结局。】
春花咯咯笑了两声，暖洋洋的曙色染上了她明丽的眉眼。
“喔，那么巧，我也喜欢开心的结局。”
“既然我们志趣相投，那你还是跟着我吧。”
血蟒乖巧地点了点大蛇脑袋，接着又冒出了其他问题。
【那花花，为什么死了就是结局了呢？】
【死了以后会去什么地方呢？还是什么地方都不用去了呀？】
“这个嘛……”
春花被血蟒问得有点头大。
“我也不知道耶……”
【那花花会害怕吗？】
“呃……以前会吧。”
【所以花花现在不怕了吗？】
“应该是……不怕了吧。”
【为什么不怕了呀？】
“因为……有很多人先走了，他们会在那边等我咯。”
“那边熟人多，就比较不会怕。”
“更何况……”
春花的脸上蓦地流露出幸福的神色。
“一定会有个傻瓜来寻我。”
“牵着他的手，我就什么都不怕啦。”
【谁啊？】血蟒刨根究底道，【谁是那个傻瓜啊？】
“……”春花挑眉狡黠道，“不告诉你哦～”
【坏花花！又打哑谜！】
“好好好，我坏，我坏。”春花无奈道，“那我那么坏，到底要不要在那边等你嘛?”
【要啊要啊！】血蟒连忙应道，【花花如果死了，一定要等小红！不然小红死了都不知道应该要去找谁！】
“好啦，我知道啦。”春花道，“如果我先死，等小红死了，我就来接小红。”
“如果是小红先死了，等我死的那天，小红也要记得来接我噢～?”
【好啊好啊！】
血蟒把自己的尾巴根儿递给了春花。
【小红要拉钩！】
“知道啦——”春花伸出了小手指，血蟒的尾巴立刻缠绕了上来。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一阵寒凉的冬风呼啸而过，春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抹浅浅的腊梅花香。
啊，又到了做梅花酥的时节了。
春花如此想着。
她无意间瞥见了踩着曦光回到御剑山庄的尹天雪和童战。
他们正遇见了铁风，三人凑在一块儿说着什么。
她推了推血蟒的脑袋，兴高采烈地站了起来，用力朝那三人的方向挥了挥手。
“哥——”
“天雪——”
“童战——”
三人同时朝她的方向仰头瞧来。
一瞬间的错愕之后，他们也笑着向她抬手打了招呼。
果不其然，紧接着春花在铁风脸上看见了不赞同的脸色。
——那是认为她站得太高了，怕她摔着。
嗐。
死不死的，聊过了算数。
先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