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制鱼子的间隙,平安便将豆子摊开晾凉。
堂屋里,玉兰和爷爷正一手挽粽叶,一手拿筷子戳实糯米。
爷爷这边已然包好两串碱水粽,一串绿豆并红豆粽。
看平安过来,玉兰起身笑问:“要帮什么忙不?”
“当然。”平安笑着指了指盘中的红枣,“需要用小刀将枣核剔出,但不能把枣子切断。”
说罢,她演示一番,将小刀从红枣侧面剖入,待碰至枣核便沿核缘便将刀往右斜剔,直至将枣核完全剔出。
“这好办。”玉兰爽快应下,挥挥手示意平安,“你先歇歇。”
平安爽利笑应:“没事,你和爷爷多歇歇,我去灶房看看。”
说是去看,实则是要准备晚膳。
家中来客,又恰逢节日,她得多备几个菜才对得住人。
急易生乱,平安深吸一口气,将等会要做的菜依次摆在灶台后的长案板上。
鲈鱼、鳝鱼、田螺肉、隔山肉、雍菜、香干、干莲子、干百合,还有做粽子用的咸蛋黄与干腊肉。
这会鲈鱼和鳝鱼还在桶中活蹦乱跳,这东西放久易腥,平安便打算将它们留在最后处理。
她将隔山肉切成薄片,加入姜片、莲子百合一同入锅炖煮。
这隔山肉是划分猪身胸腔与腹腔中间的那层膈膜,与猪的肝肺相连,切下来多成条状。它一侧是膈膜一侧是细嫩的瘦肉。因着口感独特,肉质脆嫩细腻,卖价比一般猪肉要贵上十文。
若不是她早几日与那屠夫预定,今日这好肉可轮不到她。
忙完这些,她又将腊肉切丁,咸鸭蛋敲出,只留蛋黄。
这会蒸笼已白雾缭绕,平安转身利落将鱼子取出。
经过蒸制的鱼子,早已凝固成一团颤颤巍巍的热羹,轻敲碟沿,它便随这股力度轻轻颤动。
平安瞧着它色泽呈鹅黄色,看着很是细嫩,她心下满意,切出一小块尝味。咸淡适宜,入口细腻鲜香,比之蒸蛋更多了鱼虾的鲜和料的香浓。
轻轻一抿,嫩滑的鱼子便在口中化开,给予舌尖无比伦比的鲜嫩味觉。
她将这鱼子羹用刀划成块,放一旁备用。
若是喜爱重口的,还可在上面抹上酱油与香油增味,但平安觉得,这味已经足够,吃得这是这股清爽的鲜味。
等下拿上几块包成粽子,剩下的可直接食用、可用油煎香,听说那家中富贵的人家,还会寻来松球与干荔枝壳熏制,再为它增甜几分清香风味。
平安小心翼翼将咸蛋黄剥掉白膜,用黄酒滚上一遭,便把它们放蒸笼上蒸制。
玉兰这会已将一盆红枣剔出,看平安还在忙活,她上前要替她捶打豆泥。
这样的累活,平安做起来比旁人轻松不知几许,她忙拦住玉兰,从碗柜中舀出一碗早些时候磨好的糯米粉。
“来,你做这个,我去舂。”
说罢,平安将糯米粉倒入盆中,少量多次地加入凉水,待干粉全部化开,米浆呈粘稠状态,平安再加入少许米粉,继续搅拌。
待米浆成为米团,捏之不散,便可作用。
平安捏了寸长的米团塞入去核的红枣中间,叮嘱玉兰:“你先这样捏,等捏完再喊我哈。”
包粽子的时间紧促,她得快些将这粽子馅备好。
幸而豆子早已煮得软烂,不过几十息,便被平安捶打成细腻的豆泥。
她加入蜜糖,与这些豆泥搅拌均匀,这才端着这盆馅料进了堂屋。
爷爷这会正将包好的碱水粽放到院中支起的锅中盖盖焖煮。
见得平安过来,他笑问:“咱们可得吃上一段咯。”
平安接道:“到时候咱天天买块冰回家,让这粽子沾沾您的光。”
胡水生一向是个聪明人,孙女自己赚的钱,他并不想如何抨击指责她。更何况家中债务已清,这孩子跟着自己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享享福也是该的。
似想到了什么,他望着平安的眼神愈发愧疚。
察觉爷爷眼眶突然湿润,平安忙温声安慰:“爷爷,别伤心,往后我和你孙婿努力干活,咱们让你一直过上好日子。”
胡水生只是摇摇头,拍着她的手,哑声道:“是爷爷对不起你。”
“爷爷待我很好,和爷爷在一起,我很开心。”平安敏锐地察觉到爷爷语中的未尽之意,在她看来,爷爷当时救她,养大她,那便是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再生父母。
只是她不想将这层窗户纸戳开,是以只是用力握紧他的手。
胡水生扯出一抹笑意,轻轻地点点头。
待平安走开,他方用袖角擦了擦眼角。
将豆沙粽子交给爷爷,平安很是放心。
趁着蛋黄还在蒸笼,她提起鳝鱼的桶就往井边走。
剖这鳝鱼,得寻来不常用的木板与钉子,做完若是洗不干净,那丢了也不心疼。许多人虽爱这口细腻的肉丝,可这鳝鱼滑不溜秋,又肖似水蛇,很难利落处理。
平安早已在档口剖过无数次,这会做起来手起刀落,面不改色,她动作流畅地剔骨、剖丝、换鱼。不过几息,鳝鱼已被她剔成长条的鳝丝。
一旁的玉兰看得目瞪口呆,手中的动作也不由停滞下来。
平安回头朝她挑眉一笑,只得来她一句耳语:“你说说,你这小娘子家家的,学什么吊儿郎当的衙内样,可真是。”
玉兰越说越气,恨铁不成钢地在她身边恨恨瞪脚。
平安被她这模样逗得哈哈大笑。
“还笑,你还笑。”
“好姐姐,我今日开心。”玉兰闻言,居高临下睨她一眼。
平安顿了顿,低声道:“好久没和你相处这么久了,真想不长大就好了。”
“哎。”想到堂妹过去几年的遭遇,玉兰闻言不禁皱眉轻叹。
“好了好了,是该开心点。”她拍了拍平安,却见得她正抿唇暗笑。
“你这家伙,尽逗我。”她失笑出声。
这会临近申时,待玉兰将枣子塞满糯米浆,俩人又一块将需要的葱姜蒜、青瓜、紫苏等配料备好。
爷爷跟前的椅背上,早已挂满一串串包好的尖角豆沙粽,个个形状饱满,入手紧实。
两人见状,也纷纷加入。
或是包蛋黄咸肉、或是包蛋黄豆沙、平安也试了几个鱼子羹的。
做这种细致活还得是爷爷这种老把式,只见他动作熟练地捏起两片粽叶,便将它们轻易地卷成合适的尖筒形状,舀入糯米后,他又用长筷细细将大米戳实,然后再放上内陷,填满糯米覆盖住。
待里面的大米高度接近筒子边缘,他便将上面竖起的粽叶轻轻按下,朝叶子两边一捏,再有长的,便向右一折,一个完美的三角顶端便出现。
只见他一手捏粽顶,一手牵麻线,不过三息,这粽子便已被他捆得紧紧,悬挂在椅背上。
他包的粽子与平安她们包的粽子,一眼便可分明。
平安与玉兰自是连连夸赞,当下也夸下海口,明年定然要精进这门手艺。
胡水生笑着挥挥手,只让两人去玩会。
平安拉着玉兰一块跑到院中,给她看看她前些日子做的梅酱。
玉兰掀开坛盖,俯身轻嗅,瞬间被坛中那股清冽馥郁的香味迷住。
她拉住平安,细问:“这是怎么做的?我婆家那边好些个青梅树没人理睬。”
平安笑着同她娓娓道来:“首先,得将梅子洗干净蒸熟,待熟透去核。你记着,比例是一斤梅子肉三钱盐。”
玉兰点点头,等她继续说。
“将这梅子放日头下晒到红黑色,便可加白豆蔻仁、紫苏、白糖调味拌匀。”若是按那配方来得加少许檀香最佳,可这次等的香料也得好几贯起购,她们没必要为了这梅子酱花那么大的本钱。
“放好后再入熟梅、多盐、待腌制至无颗粒,再入红糖、紫苏、薄荷入坛子腌晒。”[1]
玉兰越听眉头皱得愈紧,她叹道:“难怪那酸梅无人理睬,费盐又费糖,我若是这么做,我婆婆得把我掐了。”
平安也知她未分家,自己这这几年又一直在家干活带娃,手中并不宽绰。
当下拍着胸脯承诺:“等我这个酿好,我送你一小罐尝尝味。”
玉兰连连摆手:“太精贵了,我不能占你便宜。”
平安忙道:“不精贵,就是费些功夫,你莫推辞。”说罢,她沉思道,“等这段时日我在镇上寻摸寻摸,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活干,你可愿意?”
见玉兰笃然点头,她方接着与她私语:
“你婆婆往常总不让你出门,你看今日,一说可赚个小工钱,还不乐颠把你放出来。”
看着玉兰神色怏怏,平安小声叮嘱:“咱们即使成了婚,自己手中也要有钱,腰杆才能挺直。今日的工钱,超过三十文的那半你可莫交给你婆婆。”
“知道了。”玉兰望着院里花团簇簇的花圃,轻声叹道,“你说的没错,可我每每看到我婆婆,总是心下害怕。”诚然,玉兰性子虽爽利,在家中也不敢和婆婆明着对着干。
“莫怕,你还有娘家人,她还能吃了你不成。你在家帮忙晒麻抽丝,你家中进项并未变多,只是轻松了你婆婆和妯娌,这卖麻钱还不是被你婆婆掐的死死的。”
“可若是你能在外面赚到钱,还交些钱给你婆婆,你看你婆婆还会不会再偏心你妯娌。”
“安安,你说得有道理,可我害怕。”玉兰垂眸,神色低落。
“不急,咱慢慢来。”平安轻轻拍了拍她。
两人又跑到园中,看了看她种的月季、蔷薇和栀子,前两者枝叶舒展,开得红艳艳,那花骨朵一簇簇,都快把枝丫压垂。而栀子更是绿叶白花,开得灿烂。她们隔着老远便可闻见它散发的幽幽浓香,深吸一口,瞬间神清气爽,沁人心脾。
看玉兰喜欢,平安给她摘上一把,只让她回家时带着。等她有时间,她也要趁着花季多摘些做冬日用的栀子香膏。
姐妹俩窃窃私语说了半晌私房话,平安方将阵地转移到灶房。
玉兰烧火,她炒菜,两人一边忙活一边商量着先将菜做出来再说,这会天热,也不怕菜凉。
锅中放宽油,炸至切断的鳝丝,在热油的烹炸之下,鳝丝受热蜷曲,缩水紧致起来。
平安用锅铲铲出些许细看,还不够,这东西得炸透,吃着才安心,她温声道:“加柴。”
“好呢。”
待鳝丝控油捞出,锅中留油,下姜蒜,与少许芥辣一同爆香。
待油热,下鳝丝、盐、酱油大火翻炒入味。
灶房中瞬间弥漫起浓烈的荤香和蒜香,两人被挥发的芥辣呛得连连咳嗽,相视一笑。
鳝丝已入味,则下青瓜一同翻炒,待青瓜均匀裹上酱汁,平安便盖上锅盖。
待听得锅中滋滋炙响,平安沿锅边倒入少许黄酒,继续焖煮。
另起锅,锅中加入香料与多种辣酱一同爆香,倒入泡好沥干的田螺肉快速翻炒。
这会的田螺肉已然泡发,肉质十分脆弹,只需从热油中滚过几遭,将它烹熟,便可下酱油、三鲜粉、紫苏增味提香。
如此炒制的田螺肉,虽味道偏辣了些,但香气馥郁浓厚,无一丝泥腥,入口更是咸鲜香辣,口感脆弹,极为下饭。待入了腹,回味中还可品出淡淡的紫苏香。
生在水乡,多食水产,平安自小便与这模样漂亮,自带异香的紫苏为伴,她自然也成了它的忠实爱好者。
别的香料她可以不放,但若是做红烧或是爆炒或是油焖的鱼虾螺蟹,这紫苏作为上好的去腥增香的调料,必不可少。
玉兰看她还要继续炒菜,忙起身出言劝阻:“够了够了,这些够了。”
平安笑应:“不够不够,这些不够。”
“你这倔驴!”玉兰嗔笑着斥道。
“谁是倔驴呢?”木头的声音由远及近,他扒拉着门框,笑着将脑袋伸进。
玉兰转身回道:“骂你家傻娘子呢,都是熟人,硬要客气地做那么多菜。”
“哎,姐姐莫拘礼,难得上门一次,这些粗茶淡饭,还请你不要嫌弃才好。”木头闻言,笑得温和有礼,又讨巧地朝她鞠躬作揖,“只是姐姐骂我就成,可千万别骂我家娘子,我听着心疼。”
“呸呸呸!”平安耳尖骤然变红,朝他低啐几口。
“哈哈!你们啊!”玉兰被两人这副模样逗得颤笑不止,看两人这欢喜冤家模样,她心中不禁暗暗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