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栀赶到医院时景行止又睡下了,护士长一边给言栀说明情况一边给他换针水:“醒过一会儿,时间不长。”
言栀吐了一口气,他的脸已经消了一点肿,依稀能窥见五官轮廓十分漂亮流畅。
生命体征也算平稳。
护士长一转头就看见言栀对着景行止发呆,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老实说吧Yan,你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言栀抬眼对上她打趣的眼神,张嘴就想否认。
护士长把手一拦:“别想忽悠我,我们又不是瞎子,也没见你对别的病人这么紧张过。”
言栀垂下眼,听到了自己心中一声叹息:“他跟我一个故人长得很像。”
护士长等了半天也没等来下文,她意犹未尽地凑上去轻声问道:“没了?”
言栀挑眉,只觉得好笑:“当然没有了,你还想有什么?你应该去八卦科当护士长,ICU真是屈才了。”
护士长抱臂,大言不惭道:“如果我们医院有这个科,我一定第一个报名,这不是没有吗。嗐,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你跟谁走得这么近,还以为你终于铁树开花了,没想到是吃炸糊。”
言栀干脆别过脸用行动抗议她的戏精表演。
“好可惜,还以为吃到瓜了。好吧,那你们慢慢相处吧,说不定……”她朝言栀露出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
言栀无奈,对着空气使劲赶她走。
“虽然大家都是同事,但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我不会徇私的,你还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护士长点了点自己的腕表提醒道。
“知道啦。”
其实能有什么事做呢,当时是头脑一热赶过来了,他真要醒过来自己倒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要怎么说开场白。
——嗨!这十几年你过得好吗?
——你好,大家都在同一家医院好巧啊。
——你骨折了,疼吗。
——对不起,是我弟弟撞的你。
……
言栀望着景行止的睡颜发呆,灵机一闪,掏出了手机。
“久别重逢幽默式开场白”
——嗨好久不见,你长得好像我前男友啊,他已经死了十年啦哈哈。
言栀:?
言栀甩甩头,又搜索了别样。
“久别重逢感人问候”
——你胖了。
言栀:……是挺感人的,感觉对面想打人那种感人。
她瞧了瞧搜索页面,又瞅了瞅景行止,如果真按这句式,恐怕她得说:你肿了……吧?
搜索来搜索去也没点有营养的,言栀很快放弃。
她的目光在他损伤的指节上划过,那里破了一大片皮真是看着都疼。
那双手在她崴脚时抱过她,背过她。
在她功课不会时手把手教过她。
还曾与她在棋盘上厮杀。
还曾那么毫不留情地将她送给他的情书扔掉。
……
那手对她而言仿佛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鬼使神差地,言栀缓缓伸出手……她的指尖在空中微微颤抖,凝了几秒,快要触摸到他掌心时她又怯懦地收回。
结果这三十分钟就在言栀无比纠结煎熬中度过了,时间一到,护士长出来赶人,言栀十分配合,离去前才想起在包里捂了一路的热食。
她放到护士站,轻声说:“抱歉,可能有点凉了……这个味道很不错。”
护士长不怀好意地挑眉,悄咪咪地戳破了她的意图:“吃人口远,都是救死扶伤的医护人员,你放心好啦,谢谢你哦。”
“我走啦。”言栀哭笑不得地挥手告辞。
嗯……大概也明白他们想表达的是“吃人嘴软”。
◎◎◎
言栀这两天休息比上班还累,两间医院来回跑。
王康安作为肇事者理应负责所有受害人的赔偿,言栀让王亚珂去司法局法律援助中心帮他申请法律援助,等几方病情稳定下来再商讨赔偿方案。
接下来的日子里言栀忙得起飞,既要参加医学峰会又要发表论文,还要照常看诊,探望景行止的时间越来越少,只知道他后来有迟发性外伤性脑出血,转去了神经外科治疗。
王康安越是好转,她就越是没有勇气面对景行止。
仿佛他的健康被她偷走了一样。
她的身份不仅仅是多年没见的校友,还是肇事者的家属,她再怎么催眠自己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神色如常地见他,她很心虚。
所以,当她看见景行止出现在自己科室时是懵逼的,他躺的还是她主管的床位。
言栀仿佛被烫到脚一样迅速缩了回去。
她打了个趔趄,不稳地后退两步,急切地左右环望一番,确认这是眼科没错。
言栀又急匆匆向前两步扒住门边偷看景行止。
又又一脸震惊退出去看病房号。
又又又憋住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到景行止身前。
“嘶……”言栀狠狠倒吸一口凉气,她无法用任何一个词汇来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
非要说的话,就是……
“卧槽!”
一句国粹骂完后,言栀才定睛留意到景行止的状态。
他从头到尾都很安静,似乎红尘里的繁华热闹都与他无关,不管旁人与他说什么他始终都没有回应,只是定定地望向窗外,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漠然。
言栀站在原地观望了好一阵子才确定眼前这画面是真的。她偏首震惊地望向主管护士海瑟薇,眼睛瞪得像铜铃。
言栀一脸便秘的样子,海瑟薇不甚理解地眨巴着漂亮的蓝眼睛:“怎么了?”
言栀闪电般抽出该床位的病历翻查。
海瑟薇见状,也抿去笑意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神经外科转下来的病人,一开始以为是视神经被压迫导致失明,后面拍了CT发现出血点不是在视神经附近,已经请我们眼科上去会诊过了,是角膜白斑。”
言栀手一顿,不可置信地望向景行止。
海瑟薇站在言栀身边叹了一口气,她惋惜地摇了摇头:“转下来以后就一直盯着窗外,谁跟他说话都不理。听神外的人说,他苏醒后就这副样子了,一天到晚都在发呆,就连这眼睛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他也没说。”
言栀眉头拧得死紧能夹死苍蝇:“他这就是在糟蹋自己。”
这时,运送病人下来的神经外科医生也到了。
“抱歉来晚了,刚在内科会诊。”
言栀听到声音忙回身与他笑笑,递去四床的病历:“辛苦你了凯文,他的脑出血情况怎么样?”
凯文翻开景行止的病历,将影像学检查报告指给言栀看,俩人边看边分析道:“这是最新复查的脑CT,在电脑上我们可以看到三维图像,出血点并不在视神经的附近,量也不多,我们做了立体定向下穿刺将血液引流出来,再通过一系列的保守治疗已经控制住病情。现在各方面的指征都趋向正常,唯一一个问题就是他的眼睛。”
言栀皱眉,又问了几个问题,二人一通交流下来言栀已经掌握情况。
她盖上病历,露出礼貌的笑意:“我清楚了,那你先上去忙吧,有什么问题我会再联系你。”
凯文也不做停留,他还有很多病人要跟进,属实是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OK,”他走了两步,忽而折回来悄声邀请道,“今晚有空吗?最近上映了一部医学题材的电影,口碑很不错,里面的主角恰好是眼科医生,我们一起去看一看?”
言栀下意识往景行止的方向看去。
但见景行止对着窗外一副看淡生死无欲无求的样子,她悻悻收回视线不好意思地拒绝道:“抱歉,最近还在准备论文,已经到了冲刺阶段,实在是时间紧迫。”
凯文掩饰不住失望,他很快打起精神,蓝眼睛闪烁着期待的光芒:“那好吧,等你忙完了我们再一起看好吗?”
“当然。”言栀仍旧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
凯文露齿一笑,整个人看起来既阳光又优雅,他在言栀的目送下一脸不舍地离去。
送走凯文后,言栀一回头便扫到了海瑟薇想笑又不敢笑的滑稽表情,言栀挑眉。
海瑟薇哈哈一笑,压低声音说道:“你又伤了一位美男的心咯,哎,真替他们可怜,怎么就看上了我们眼科高岭之花,还是最难追的那朵。你的借口能不能有个新鲜的,每次不是写论文就是写论文,你这论文都写这么多年了还是‘冲刺阶段’,你说他们能信吗。”
言栀皱眉,明显不想再在这话题上纠缠:“我心系病人心系学术研究,没其他心思。”她嗓音一沉,余光落在某处,眸光闪动,“别在病人面前提这些。”
海瑟薇立刻给嘴巴拉上拉链,乖巧点头。
言栀不自在地朝景行止走去,明明还什么都没做,心脏已经砰砰乱跳。
海瑟薇看着言栀的背影眼睛逐渐瞪大,满脸难以置信。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觑见一向冷静自持的言医生走得同手同脚……太好了,等会儿又有新的谈资可以说给其他人听了。
她清咳两声,抿紧嘴唇忍住笑意,一脸严肃地跟在言栀身后。
言栀手足无措地站到景行止面前,耳垂落着红晕,她勾了勾耳朵挺直脊背率先自我介绍道:“你……”
话刚说出口她便犯难了,她该说什么语言?
俄语?英语?或是中文?
“先生你好,我是你的眼科主管医生,Yan.我将负责你所有有关于眼病的治疗,你有不舒服可以随时找我。”言栀踌躇须臾,最后还是决定用英语进行沟通。
身后的海瑟薇奇怪地用俄语跟言栀交流:“Yan,你怎么不用中文呢?你们不都是中国人吗?他刚转下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跟他说好啦,他的主管医生跟他一样都是中国人。虽然他没给我反应……”
言栀震惊回头,脑袋长满问号。
这人什么时候变成一个行动派了?
海瑟薇似乎知道主管医生震惊于自己的工作效率,她颇有些骄傲地仰起脸:“在异国他乡超级彷徨无助时竟然遇到了有爱的同胞,他再冷漠也禁受不住你事无巨细的关爱啊,你一定可以打动他,我们都对你有信心!”
触及到言栀想杀人的目光,海瑟薇还是挺会看脸色的,她放轻了口吻疑似撒娇:“真没办法,他一直不理我们。你们都是同胞,没准他肯开口跟你说话呢。”
言栀:“……”
海瑟薇上前一步与言栀咬耳朵,一脸惋惜:“再说了,他真的真的长得很帅啊!你就不能多多怜悯帅哥吗!你不心痛吗?你没爱心呀!我要是会中文我每天干完活就来给他做心理治疗赖死不走了,俄中恋多么浪漫啊!”海瑟薇说到最后已然一脸向往。
言栀长叹一声,伸出食指将她的额头戳走:“花痴啊。”
海瑟薇嘟嘴揉揉脑袋,碎碎念道:“我不是花痴,是有爱心同情心。入院这么久了,他还孤零零一个人,一身是伤现在眼睛也看不见,怪可怜的。”
言栀转过头来,发现景行止仍旧望向窗外没有动过,方圆之间却是三尺冰封,叫人无法靠近。
他看上去清减许多,往日清高孤傲的背影此刻就像自由逐风的雄鹰不幸落入桎梏,它拼命挣脱、嘶吼,一次又一次地反抗,可直至力尽筋疲也冲不破一张褴褛旧网。
最终在网中绝望地死去。
言栀心中萧瑟发凉,连忙走上前去关掉窗户。
回身的这一眼,让她眼中一涩。
她曾经那么喜欢的一双眼睛现在空洞涣散得她不敢认,仿佛见识过世间的锦绣繁华后又急速见证着它变成败井颓垣一般暗淡落寞。
不知道是他抛弃了这个世界,亦或是这个世界丢弃了他。
言栀心里一抽,半蹲下身子与景行止面对面。
少年时期的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锋芒毕露、傲骨嶙嶙,又多少带点阴沉不羁。
而眼下的他却锋芒内敛、清贵骄矜,绅士中透出一股看透世间的清冷疏离,就像窗外漫天飞扬的白雪,看似晶莹剔透实则凛若冰霜。
他从前不好接近,如今怕是更难以接近了。
言栀垂眼静静消化整理情绪,她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没问题的,他一定会好起来,只是需要时间,只是需要他给她一点时间,她一定会让他好起来!
言栀手握成拳,攒足勇气直视他暗沉的眼睛。
破雪般漾开一抹笑意,仿若旅人在无尽黑暗的世界里终于窥见天光一般灿烂。
她缓缓伸出手,主动握上他冰凉的掌心,五指稍加力量不让他挣脱,她用中文温柔而坚定地说道:“你好,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我也是中国人,我叫……芷嫣,你也可以叫我Yan,我是你主诊医生,我会倾尽所能帮助你。”
她比月色还要温柔:“请你信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