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饭,章业炘昏昏欲睡,她犯懒,盯着碗筷餐盘不愿动弹,陆旻收拾碗筷,章业炘见他起身到厨房去,“你洗碗?”
对方像听到什么奇怪的问题,“以前不都是我洗吗?”
好意思提以前的事,章业炘懒得搭理他,关上电视到庭院休憩。
灯灯亦步亦趋跟着她出去。
午后无云,风渗着凉意格外清爽,她脱了拖鞋坐在藤摇椅上,一下一下轻摇葵扇,呆望头顶的天,嘴里呢喃,“要下雨了。”
屋内,洗完碗的陆旻走出客厅,一片安静,动身到庭院寻人,见章业炘正翘着脚丫子躺在摇椅上。
她闭着眼似乎睡着了,手里的旧葵扇遮挡住半边脸,黑长发披散着,灯灯挨着她坐在摇椅边,发丝被风扬起,不时碰到小狗耳朵,灯灯觉痒,用爪子挠了又挠,偏不知走开。
天阴了下来,暑气消散了几分,蝉也变得慵懒,听不见聒噪的蝉鸣,余留下树梢枝桠沙沙的絮语。
如此宁和的夏日。
陆旻心头蠢蠢悸动,搬来椅子坐在她身旁。
微弱的声响让半睡半醒的章业炘一下惊醒,她双目呆滞,看清身边人才松了眉头。
倦意却不减,眼睛半阖着,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眼尾涌出雾气。
“不回房间睡?”
章业炘摇头,脚踝传来痒意,她伸手轻挠,足下挠出道道红印,伴随起床气烦躁得蹙眉,对陆少爷颐指气使,“去点个蚊香。”
“放在哪?”
“柜子里。”章业炘随手指向屋内玄关处的高柜,“第三格。”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却好半晌不见陆旻出来,章业炘都把烦人的蚊子拍死了,陆大少爷还没弄好。
彻底服气了,章业炘起身进屋,才发现他在掰蚊香。
“你在捣鼓什么?”章业炘哭笑不得,“一个蚊香你弄这么久?”
“这两个轮圈不好分开。”陆旻郑重其事,表情认真堪比做科研。
轮圈……区区蚊香有了美妙的别称,章业炘无奈,本想说不分也能点,可眼见他已经把‘轮圈’分离一半,只好任他继续努力,结果‘啪’的一声,‘轮圈’断了。
“……”
二人面面相觑。
唯有脚边的灯灯满目无知欢腾蹦跶。
功亏一篑,陆旻眼神略显无措看向章业炘。
一想到大少爷是真没用过这玩意,她勉力压住心底的幸灾乐祸,“断了也能点。”
说着拿过他手里断掉的半个‘轮圈’,用打火机点燃后放进蚊香架。
洗过手躺回藤椅,她刚才困得都快睡着了,这会儿算是清醒。
陆旻也坐下来,怀里抱着灯灯,似在掩饰刚才的尴尬。
手里的葵扇摇出柔风,章业炘喜欢下雨天,更喜欢下雨天前的阴云,视野里,是庭院围墙上微凋的三角梅。
花期已过,嫣红的花瓣吹散一地,点点艳缀庭院各处,她的目光落在庭院角落处的空白树坑,眸光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家以前种过树?”
陆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他是景观工程师,自然知道那是一个树坑。
“嗯,我和爸爸都爱吃青枣,种过枣树。”
以前章业炘从不提及父亲,陆旻只知章父生病离世,其余一概不知,“后来怎么没种了?”
树坑空空,修理得平整,无蛛网无杂草,想必日日清洁打扫。
章业炘没有应声。
她确实不愿提,尤其是陆旻。
保姆的女儿或许在别人眼中不值一提,但她从不羡慕陆家富贵,也不羡慕陆家父母对陆旻的爱,因为章父章母待她极好,中年得女,她在父母心中贵比千金,享尽娇纵。
新建的小洋房,她一人独占整层三楼,卧室、书房、衣帽间、甚至有专属的小客厅和茶室,方便她带好友到家里玩。
小姑也宠她爱她,家中事事以她为重,儿时她最喜欢吃脆爽可口的青枣,章父特意为她种下枣树,还在树下放了木制的秋千椅,犹记得那年台风,秋千椅被吹坏了,重病中的章父强忍疼痛下床为她修葺。
后来为什么把树砍了呢,章业炘记得清楚,父亲去世后母亲每天以泪洗面,失去挚爱的妇人无法接受痛心的现实,怨天怨地,怨冬日的枣早早熟透落地。
于是在父亲离世第三天,章母把枣树砍了。
举着刀,一下又一下,嘴里咒骂着都怪枣树带走了丈夫。
印象中那是章母最不体面、不理智的时刻,已上初中的章业炘明白封建迷信不可取,‘枣落地’的谐音并不能代表什么,然而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她也跟着怨。
只是她并不怨天,也不怨地,她暗暗怨自己,若非自己爱吃枣,若非盖新房时自己让父亲种下枣树,她的父亲说不定还陪伴身侧。
“不爱吃枣了。”章业炘瞳光幽幽,空得发虚。
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她眼皮沉重,蜷缩着身,断断续续梦见过往。
为了给章父治病,家里欠下债务,入不敷出,父亲离开后,章母与小姑商量外出打工。
仍在念大学的小姑自小无父无母,几乎是哥嫂拉扯着长大,如今兄长永去,生怕嫂子丢下她,哭喊着不许,说自己还有半年就毕业,现在也在单位实习,能为家里挣钱。
章母为难,单靠小姑微薄的工资根本养不起家,也还不了债,顾虑小姑的担忧,不得不让章业炘留在老家陪伴小姑。
那是家里最艰难的日子,章父曾是建筑工头,收入颇丰,而章母在小超市工作,工作轻松简单,如今家中不比以前,为了赚更多的钱,章母到大城市当钟点家政。
家政公司欺负章母是外乡人不懂行规,抽取高佣金,到手的钱极少,而小姑未正式毕业,每月实习工资只有几百块。
但谁也没有怨言,小姑说只要炘炘在身边,心里就踏实,章母说,只要大家好好的,再苦再累都值得。
后来章母赚的钱渐渐增多,小姑也大学毕业,在单位正式转正,工资翻了几番,再后来,她升上高中,小姑谈婚论嫁,她随母搬到郦市,住进了陆家……
陆旻静静看着她。
睡着了,双眉却紧蹙着。
过去她在陆家也睡得不安稳,搬进陆家的第一天,小杂物房才刚收拾出来,未来得及安装空调,正值盛夏,安装师傅的预约排到两日后,章业炘不得不与章母挤保姆房。
周日中午章母忙碌家务,她不好一个人呆在保姆房,到客厅看书。
那时祖母还在,她陪老人家聊天,聊着聊着二人都困了,章母服侍祖母回房间午睡。
他回来时,便见她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书倒扣在腿上,坐得规矩,她身形修长,却只占了小小的角落,午后阳光从落地窗照进厅内,晒着她难得柔和的侧脸。
他站着看了一阵,走到窗前拉上窗帘。
窗帘上挂着装饰水晶,拉动时响声稍大,不小心把浅眠的她吵醒了。
一双迷茫的眼半眯着,章业炘似乎对暗下来的客厅感到奇怪,抬头发现边上站着的高大身影,眸光倏然收住,昏暗中,她的瞳黑如鸦目。
陆旻至今仍记得当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戒备。
回忆遥远,蓦地,皮肤绽开点滴清凉,下雨了。
雨点渐急,陆旻唤她,可章业炘始终无知无觉,双目紧闭睡得极沉。
终究是不同的,她在自己家,睡得比在陆家时安稳。
雨淅沥沥落下,从点到面,从面到片,淋湿了地面,冲散了热气,漫起一层燥暑独有的味道。
醒来时,章业炘躺在客厅沙发,她迷迷糊糊,想不起自己何时回屋。
灯灯守在她脚边,小脑袋垫在沙发边缘,双耳耷拉下来,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眨了又眨,分外可爱。
她用脚尖轻轻碰了碰小狗的圆屁股。
灯灯一激灵,见她坐起身,随即狂摇尾巴走上前,跳起身撑着沙发挨近她。
“醒了?”这时陆旻从屋外走进来。
章业炘坐起身伸手抱起小狗,轻‘嗯’了声,才注意到他肩膀湿了。
雨后天色略暗,她望向窗外,窗玻璃残留水痕,“下雨了?”
“下了一阵很快停了,对了,刚才桂姨打电话回来,问我们晚上想吃什么,她顺道去买菜。”
“你定吧,你是客人。”倦意未消,睡了一觉越睡越困,章业炘搂着灯灯窝在沙发里。
陆旻走过来看着她,“很累?”
确实累,工作积聚的疲惫和压力好不容易得到放松,她恨不得每天睡二十个小时。
木讷盯着小狗粉色的鼻头,她忽然没头没脑道,“冰箱好像有西瓜。”
答非所问惹得陆旻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想吃?我这就去切。”
说着走进厨房。
章业炘抱着狗又躺下了,她脑子迷迷噔噔,打着哈欠想陆大少爷真好使唤。
西瓜切成块,入口清甜冰爽,全身细胞如被激活,骤雨扫散屋内的沉闷,雨后凉意沁人心脾,二人吃着西瓜逗着小狗,寻常闲适,章业炘翻找自己的手机,才想起仍遗落在三楼房间。
懒得上楼拿,“你跟我妈说,让她顺道买冰奶茶。”
“点外卖不是更快吗?”
“我爱喝的那家店离这里远,外卖不送。”章业炘道,“你和她就是了,我妈知道我爱喝的口味。”
点开手机的动作一顿,陆旻看向她,“是什么口味,我也想尝尝。”
下午一群人回来了,今天有集市,宴席结束后章母领着陆家父母逛了农贸市场,收获满满。
霜姨拿到新人赠送的红果礼,高兴向儿子展示,还沾湿了红纸,在陆旻眉心画了一个点印。
“妈,这是什么?”
“是本地的习俗,听说这样能图个好意头。”霜姨笑看儿子,“真不错,鸿运当头。”
章业炘吸着奶茶在一旁抿唇偷笑,是不错,陆哪咤。
结果下一秒,章母在她额上也抹了一道红印。
“……”
这下轮到陆旻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