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日子里,秦羽凉明面上是被禁足一月,实际上,少有人知那清风朗月般太子殿下是如何行尸走肉,求死不能。
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着,无神双目常常怔怔望着虚空,下巴上冒出了铁青的胡渣,几日几日桌前久坐,一言不发。
像极了传说中的痴男怨女。
他每日就坐在房中,有时颤抖着手执笔,在纸上画像。
有人要进房,总是被他喝令出去,寝殿里早已无处下脚,他却仍不愿出去。
只有宫女顶着压力偷偷去收拾时,他趴在案前睡着了,才能看见他画的画。
任谁都能看出那应该是一个绝美的人,墨发如瀑,凤目总不是看着画外的人,动作并不多,大多是安安静静站着或坐着,尽管在笨拙的笔触下显得面目扭曲,却也虚无缥缈得不像话。秦羽凉确乎尽力了,但他在这段时日里未能习得柳瞑凤分毫的作画技艺,再加上每每动笔总归手上发抖,画出来的跟他自己一样不人不鬼。
他画了太多太多,眼下日日堆叠层层乌青,却仍旧画不出心上人的模样。
有时宫人们会听到他歇斯底里的大喊:“为什么不像?!为什么不像?!凭什么就不像他?!”
哭喊久了,宫人们紧张的爬到窗前,秦羽凉安静了,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他又坐回了案前,还在画。
一个月后,秦羽凉终于画的有了点人样,他兴奋地抱着画看了很久,甚至擅自提了首诗上去: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
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诗写到尾联,泪沾肠,青衫湿,腹中绞痛,冷汗涔涔,他已经颤抖得无法落款。
确乎并非尘土间人。
那人一朝仙殒,想来有黄鹤接他回镜花水月的传说里去,留他一个人画地为牢。
秦羽凉忽然想起那日他无意间翻到的《女戒》。他急忙爬到柜边,把别的书都扔出去,小心翼翼的捧出了那本女戒。
翻开女戒,几日除了疯魔不见人样的脸上浮出诡异的痴笑。
原来一切早有预兆。
这女戒是前世他从青楼被带出来后柳瞑凤拿来的,挨了一顿班子后他被逼着抄了三遍,寓意清心寡欲,守男德,重平等,不可轻慢他人。
前世的桥段今生没有重演,女戒却还是在这里,想来······若他当时稍加思考,便也能早早知道他们都是重生者,或许他们也就不会走到这一步田地。
一切都是天意。
他们都自以为重生就能逆天改命,却没料到终是遭了天谴。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满头霜雪,一人孤坟,入骨相思,知也不知。
可惜了,如今可以思恋的,只剩下这么一本书。
关于那个人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而来,席卷着四肢百骸,一遍又一遍提醒他,针扎般的痛感渗透他的五脏六腑,两世的陈霜,终究为那人封了棺。秦羽凉忽然想起了去年他潜入柳瞑凤家中找到的那个暗格。
那里面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一冒出来就一发不可收拾。
秦羽凉鬼使神差拿出去年的夜行衣,小了。
无奈,他随便穿了一件衣服。
他随手取了一根淡蓝色的发带束发,发带上还有淡淡的梅香,却已经有点掉色——————是当年在霓州柳瞑凤给的。
秦羽凉足下轻点,飞檐走壁,不多时就到了那个破庐。
秦羽凉轻费了点功夫拆开了机关。
非常意外的是,暗格里只有一封信。
信纸有点发黄,信封上还落了灰。
秦羽凉轻轻掸掉新上的灰,小心的拆开信件。
收信人是一条波浪线,寄信人是一个眼睛上打着两个叉的鸟头。
信的内容非常简单,甚至是非常的潦草,一共就三句话。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我自愿堕入浊流,只愿保她此生无忧无羡,纯白无瑕。”
下面是另一个人的笔迹,只写了一个字“亦”。
上面那个字迹定然是柳瞑凤的,这秦羽凉一眼就能认出来;下面那个,却从未见过。
上面的字迹自带一种风骨,每个字都像那人一样清俊修长,笔锋转折恰到好处,连笔处细如发丝,一个个端庄肃穆;下面的字就有几分邪魅狷狂的意味,笔画较细,但多余连笔繁杂,过分刻意,看着不像个多懂笔墨的人写出的字。
“太······太子······殿下!”一个妇人悄然进来,见到他,颤声跪倒在地。
秦羽凉回眸,认出这个妇人。
这不就是他重生过来第一天遇到的那个妇人吗。
“夫人请起。”秦羽凉把颤抖着的妇人扶起来。
“殿下······请·······请问您知道柳先生在哪儿吗?”妇人颤抖着,“柳相月余没有回来,吾儿的病······”说到此处,妇人有点不愿再说下去。
“夫人,很抱歉,先生在一月前就已经走了。”这话说着,也不知在陈述事实还是在刺谁的心。
“走······走了?”妇人一时有点无法接受,“所以说,传闻是真的·······”夫人一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掩面哭泣,“他是多好的人啊·······怎么就走了呢······天妒英才········怎么好人就不长命呢········”
妇人瞬间哭成了一个泪人,甚至站都站不起来,秦羽凉也不好出言安慰,只是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递了一小块手巾。
妇人抽噎着说:“殿下·······您说为什么·······柳相那么好的人······没有他·······我们怎么活·······”
秦羽凉问道:“何出此言?”
“您······您是不知·······我们这一条巷子里的人,都是靠他才活下来的······病了他来医,生活费用他来给,被欺凌了他替我们讨回公道······为什么·····为什么啊·······”说到此处,夫人哭得一个完整的词都吐不出来。
秦羽凉看着她,低下头,小声说了一句:“是啊······”
是啊。
柳瞑凤那么好的人。
到头来,伪君子一直不过是他为自己的恨找的开脱,柳瞑凤从未贪过一丝一毫,他一心为民日月可鉴,可偏偏他就是不相信。
为什么呢。
因为他蠢啊。
蠢到爱人就在眼前都分不清,傻傻找了个面貌有几分相似的就寻死觅活,但是······他终究是害死了他。
蠢得人神共愤,却要用最心爱的人做代价,弥补自己一世造下的孽。
太晚了。
他发现这一切太晚了。
秦羽凉恨得猛捶自己的膝盖,他紧咬着牙,攥着拳的手骨节发白。
那么好的人,被他生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