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羽凉走了,可这次他没有信守承诺。
柳瞑凤被他锁起来了。
足腕处冰冷的触感如密密麻麻的蛛丝包裹着他的五脏六腑,因方才嘴角的极度撕扯,他脱力地撑在床边,难以抑制地干呕。
昨晚那个浓情蜜意温柔呢喃的人仿若人间蒸发,他分明瞥见秦羽凉走时眼中的决绝,与同每一次欺侮过他之后一样的,毫不掩饰的得意和餍足。
没办法,毕竟“爱”是一个对他们而言都过分奢侈的字眼,随口说出来玩玩罢了,看他兵荒马乱,不攻自破,不失为一种乐趣。
房间里是熟悉的味道,点着的梅香里混着暧昧的腥膻味,床笫间,是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熟悉的,秦羽凉的味道。
有没有呢?他不禁回想起昨晚的问题。
他不知道。
曾经的他无心考虑这样的问题,现在也没有。但他一直都知道,从不知道那一刻开始,秦羽凉变成了特别的。需要特别关心的,易碎的,会冲着他摇尾巴的,眼神炽热的,令他无论如何都不忍心拒绝的………
这就叫爱吗?
他不知道。
他以为心里装着苍生大道,再融进一个兄妹三人的小小的家,一个关于已故亲长的不灭的仇,再多一些恩一些恨,就已经足够拥挤。
秦羽凉像泼了一天日光倒进群星璀璨的夜空中,他显得那么张扬热烈,在那些夹杂了太多杂质的情感中,纯粹到碍眼。
可如今,这唯一的日光也黯淡了。
他头有些疼,便不再多想,整理了一下自己,唤宫女进来整理了床铺,简单沐浴梳洗一番,抽了张纸低头开始写东西。
事实上秦羽凉的这条铁链子长度足以让他在偌大寝宫内的大部分地方移动,单单不足以出门罢了。
宫人匆匆来报时,身后跟着火急火燎冲进来的皇后。
不待宫人再说什么,那娇美无双的皇后柳眉一蹙屏退了众人,“嘭”的一声闷响,朱门关闭,闲杂人等退去。只见那皇后将手一扬,“啪”的一声巨响,襟袖翻飞————她整个人扑倒在了柳瞑凤怀里。
“哥—————哥——————————”少女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花了早上刚画的精美的妆,这眉宇同柳瞑凤三分相似,不是柳吟雀又是谁,“哥哥,呜……对不起哥哥………你受苦了………都是秦羽凉那个坏东西,我早上看到哥哥没来上朝我就……呜呜呜……我就想来找哥哥………可是……嗝…可是嬷嬷非要我化好妆再去请安………呜哇………嗝……哥哥………对不起哥哥………汐儿是不是很没用………哇……嗝………”
“好啦……乖……不是汐儿的错……哭花了脸不好看了你二哥哥又要说你了……”柳瞑凤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抚,他想像往常一样揉揉她的头发,可柳吟雀的头发上带着反复的饰物,扎得柳瞑凤都有些疼,更是不忍心碰坏了叫妹妹回头再被嬷嬷数落一通。
当初被抓进宫是意料之中,可他意料之外的,是他入宫第二日,秦羽凉即举行皇后册封大典,百官朝拜,一人之下,那凤冠霞帔的女子,俨然就是他的妹妹。
至于柳醉蛟,那日后,便再没了消息。
帝后新婚当夜,秦羽凉却在喝完合卺酒后顶着一天星斗,满身酒气冲进了水牢,直接跳入寒冷刺骨的水中,红着眼睛质问他:“你便这般毫无触动?!我今晚都成婚了……也罢,这水牢冰冷,配你这冷酷的人,倒是正合适……”
说罢他掐住柳瞑凤的脖子将他抵在岸边,逼迫柳瞑凤在这令人窒息的昏暗天地中仰起头,承接他阴鸷凶猛的爱恨裹挟的情/意。
动作迅疾粗暴,呼吸粗粝压抑,他的脑子被顶得一阵一阵眩晕,瞳孔持续失焦,神智俨然不清醒,可他却仿佛梦见那个总是对他言语相讥的男人在他耳边珍重而迫切地呢喃着:“先生……先生……我爱您………先生………柳瞑凤………”就宛若是怕这个梦会碎,秦羽凉喊得那样卑微,那样珍爱。
后来他被秦羽凉扔到了冷宫。
有一天,皇后破门而入。
她不似别的妃子仗势欺人进来就是一顿奚落,只是悄声屏退左右,轰然跪下。
她叩首:“不肖妹,柳吟雀,见过哥哥。”
只是这一句,便把柳瞑凤这些日来憋着就要到嘴边的数落统统噎了回去。
“这是何必?”他苦笑一声,可动作却完全出卖了他,他直接跪倒在地上,抱住了柳吟雀,抬起她早已梨花带雨的脸。
他的小姑娘眉间点了花钿,略施脂粉的脸更显皎美动人,清隽不俗。眼中泪光闪烁,是芙蓉凝露般的红,可那神情却褪去了懵懂,变得坚定。
是大姑娘了啊。
他这般想着。
他没再问更多,料想他也不想听,柳吟雀也不对原委多嘴。
思绪回笼,柳吟雀正当着他的面一件一件拆去头上的簪饰。
“这是作甚?”
“哥哥,汐儿想要哥哥给溪儿梳头发嘛。”话说着,她特意加快手上进度拆了最后一件珠翠。目的就是不给柳瞑凤反悔的余地。
她知道柳瞑凤想摸她的头,却碍于种种原因不好动手。
她也知自己之所以至今未被那姓秦的畜生脏了身子,皆是柳瞑凤承过那一夜夜暴风骤雨。
重逢那晚,柳瞑凤只问她可是真心心悦秦羽凉,她不敢同哥哥造假,只微微摇了摇头。
柳瞑凤叹了口气,说知道了。
后来只要她拒绝,秦羽凉当真从未动过她,只是也不会在她那里留宿,顶多把她哄睡着就会大步离开。
哥哥经历了什么,不言而喻。
她恨自己不能保住哥哥。
本来她也只是遇到了一个老者,老者看着她面容忽而怔愣,继而说什么都要将毕生所学传授给她。
柳吟雀本就恨自己身娇体弱一无是处,丝毫帮不上两个哥哥,闻言毫无戒备点头应下,从此每日下午去同那老者学习。
直到有一天,师父从雪地里扛回一个少年。
那少年浑身浴血,身上近乎没一块好肉,早已晕死过去。师父只说,让她好好照顾他。
柳吟雀当然认得那少年。
理论上刚刚暴毙的废太子,秦羽凉。
秦羽凉睁眼那一刻,柳吟雀刚端着药朝他走过来。因为早上面对哥哥的质问刚撒娇混过,身上沾着独属某个记忆中人身上的梅香。那天为了让柳瞑凤重新振作精神,柳醉蛟故意挑起滑头,于是两个哥哥又因为该让妹妹穿什么的问题展开了一番激烈的辩论,最后柳吟雀为了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有主见了,偷摸裹了大哥哥极不合身的外衣就跑了出来。
所以秦羽凉所见,就是一抹渺然的白衣端着什么东西走过来,熟悉的淡淡药香混着梅香由远及近,尚未聚焦的瞳孔中映出的是同记忆中三四分像的模样。
几乎就在那一刹那,他本来近乎停滞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知那是心悸。
于是,再后来的日子里秦羽凉对她展开了追求。甚至许诺待有一日黄袍加身,便要立她为梓潼。
当时那刻,看着少年炽热的双眼,说不曾心动是假的。
可她终究是不曾对秦羽凉起过那种心思。
后来哥哥被抓,秦羽凉又开始全天下找她。
二哥哥不让她去,可她说,如果她不去,他们可以一走了之,但如果她去了,大哥哥就有一线生机。
那天,他们平素最爱撒娇卖乖的妹妹语气坚决,紧咬朱唇,脸憋得通红,大有他若不同意便鱼死网破的架势。
柳醉蛟看得又好笑又好气又心疼,最终也只是狠狠薅了一把她的头发,偷偷摸摸在她腰间挂满塞满了银票的荷包,故作凶狠说:“跟你大哥一样,两条倔驴,我拉不回来。”
柳吟雀被他薅得护住自己的头发,一抬眼,对上她那妖冶动人的,作天作地无所畏惧的二哥哥微红的眼眶。
临别的时候,柳吟雀突然回头抱住柳醉蛟,从未挑过重担的柳醉蛟茫然地拎着柳吟雀自己收拾出来的单薄小包袱,最终也只是低下头,轻轻摸摸她的头:“乖,你大哥哥会照顾好自己,过得不开心了就回娘家,二哥哥带你游山玩水去。”
这话分明也是在说,柳瞑凤大抵回不来了,如果前路可窥,不必白做挣扎。
柳吟雀悉数点头应下,可她也知这深宫如海,这一去,便不知归期了。
最终,他的小姑娘朝他笑笑,挥挥手,像每次送柳瞑凤去上早朝一样———只是这次送走的是柳吟雀———转身步入那高大的朱红囚牢中。
而后,任凭宫墙内腥风血雨,宫墙外一星白雪拢上梅枝,百里香飘万里静穆,不过是再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