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弹错的那一瞬间,其实金善智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没有责怪,没有抱怨,也没有去担忧所谓的国家脸面。那一连串动作没有经过任何的演练和思考,却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这把琵琶陪着她度过了深宫中漫长的日日夜夜。她是被围困在宫墙里的人,宫商角徵羽却能为她编织出向往的风景。
她竟然有了流泪的冲动。并不是为这一曲惊人,也不是为了那些无法回头的岁月。
此曲感人至深,只因她真正奏响的是自己的心弦。
从此刻开始,她不会再为那些无法触及到的山川日月,那些被禁锢封锁的大好时光,而感到痛苦。
她已经不是笼中之鸟,她飞出了桎梏。
众人都被这乐曲震慑住,大殿中一时无人说话。
一片寂静中,正中主座上的皇帝开了口:“公主这一曲技巧高绝、感情激荡,朕不通文墨,无法以诗赋来赞,只能许公主以尚乐一职,虽不免俗,不过聊表心意。”
这句圣谕,像是往平静的池面扔了一块巨石,一下就激起了千尺浪,大殿中顿时议论纷纷。无他,尚乐官职五品,而且不属于内廷女官部,属于外朝太常寺。向来外朝没有女子做官,何况还是正五品的高官。更不要说,金善智如果以后是后妃,就不能见外男,这个官职给了也只是虚设。
金善智并不懂得尚乐意味着什么,只是机械性地行了礼谢了赏。
看她这是要接受的意思,门下侍中高德裕急地脱口道:“皇上,万万不可啊!高丽公主已为后妃,就算是勋爵功赏,也没有用外朝实职来封赏的先例啊!”
高琛缓缓道:“公主已为后妃?朕怎么不知道?三书六礼还没行过,婚姻大事难道能这样儿戏?”
先前朝中议事,他向来不发表什么意见,奏章的批复也大多是“知道了”,朝臣们只以为他真是个好说话的傀儡。没想到今日在外臣面前,会这样锋芒毕露。高德裕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
太常寺卿孟约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笑着道:“臣倒以为,如今齐国草创,正是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时候。公主技巧高超,完全当得起尚乐这一职。圣上求贤若渴,可是人臣之幸啊。”
他这话,又拱火又拍了马屁,精得很。
尚书令孙跃皱眉道:“公主金贵,想来是不能忍受职官之劳苦,依臣愚见,如若要封赏,赐“乐中圣手”等雅号或许更为妥帖。”
谢任之本来也在看热闹,不打算发表任何意见,但他身边坐着的侍女却是宝贝女儿谢明明。
谢明明看情况不太妙,在桌下轻轻扯了扯谢任之的袖子。
谢任之看过去,发现她微微皱着眉,大眼睛里写满了欲说还休。每次她想拜托谢任之做什么的时候,就会用这样的眼神盯着谢任之看。谢任之也每次都招架不住。
“……”
宠女儿出了名的谢尚书微微叹了口气,难得当了一回出头鸟:“太史公有言:‘音乐者,所以动荡心脉,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本就无甚么世俗的条条框框束缚。我朝向来唯才是举,臣倒是觉得未尝不可。”
有个反对的人忍不住冷哼一声。真是可笑,一个世家的代表在这里说什么唯才是举!
一时人声鼎沸,反对的言论却也无非是儒家纲常,话虽说得文邹邹的,但就差把男尊女卑的观念摆到明面上,顺便还要含沙射影一下皇帝年轻不堪大任,被美色迷晕了头。
丞相高远当然是要反对小侄子的一切诉求。
他倒是直接找到了命脉所在:“和亲乃两国大事,臣以为,应当听听高丽使节的意见。”
高丽使节虽然看不懂中原朝堂上各派的针锋相对,但至少能听懂尚乐与后妃不能兼容这事。他们只知道自己辛苦培育的公主,如果不能用来和亲,在她身上投注的心血就都浪费了。
外交使者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转眼间就想好了又能选择和亲又不驳皇帝面子的话:
“公主不通汉语,恐怕不懂陛下刚刚的话。公主仰慕陛下风采已久,精心演练此曲亦是想要献给陛下,臣以为不能辜负公主这一片仰慕之情!”
金善智没有想到这些人还能这样张口就来。可她向来被礼仪规训,生气也只是留在了心里。
高琛语气很客气:“是公主亲口与你说这些话的?要嫁给朕的又不是你,还是听听公主自己是怎么说的吧。”
金善智感激地抬起头,和高琛对上目光:“臣愿意为陛下效力!”
底下群臣中有人见她自称“臣”,而不是“妾”,忍不住皱起眉。好玩的是,这些人主要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儒生,脸一皱就更像枯树皮。
高琛目光温和:“尚乐为外朝五品命官,职务繁重,公主可想好了?”
金善智回道:“臣虽不才,但定会竭尽全力,不辜负圣恩。”
这位皇帝远比她想得还要好,长得这么美丽,还那么善解人意。她想,中原可真是一个好地方。
高琛点点头,自夸道:“朕近来在努力学着体恤臣民,尊重公主的决定。公主演奏辛苦,礼官去带她休息罢。”
老儒生们只能无奈地咽下了这口气。不过,有几人虽然还坐在宴席上,其实已经打好了回去以后参小皇帝不知礼数的奏章腹稿。
这段波澜就这样结束了。
宴席继续按着流程走。歌舞表演后,是百戏上场。
吞刀吐火、缘幢上索、摔跤武杂、俳优侏儒、……诡谲烂漫,令人目乱睛迷。
只不过一位元魏旧臣、世家礼官又悄悄地心碎了。杨玄妙在心中感叹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怎可摆到国宴上来!
又偷偷地想,高氏在血脉上虽为汉人,但久居边镇,沾染上了深重的胡风,总做出些逾矩的事来。也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把他们引回汉室正风。
金善智回房后出来透气,在回廊上遇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她有着一张明艳贵气的脸,浓重的眉眼,点漆的眸,含朱的唇,是个很美的女子。
但是她没有梳任何发髻,头发只是高高地竖起来扎进冠里,也没有穿着华服,而是披了一身铠甲。坐在长榻上,跷着长腿,托着腮,旁边还放着一张长弓。简直像是一位将军。
盯着别人看是很失礼的事情,可是金善智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
元昭注意到她的目光后,放下了托腮的手,站了起来,走到她的面前。
金善智才发现这人很高,她要抬起头才能对视。
“你是那个弹琵琶的高丽公主。”元昭竟然握住了她的手,“果然是个大美人,不用嫁给皇帝真是太好了。”
金善智一时弄不清这是不是中原特有的礼节,但是她之前好像并没有学习过,只能有些拘谨道:“谢谢你。”
“噢,谢我干什么?其实,我还应该要向你行礼。”
金善智问:“为什么?”
元昭松开了她的手:“我以前也是个公主,但是现在不是了。而且我还没有官职,你贵为五品尚乐,我应该要向你行礼。”
金善智摇了摇头:“不必,不必,不用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她本来想冒昧地问一下为什么不是公主了,但那人对着她露出了一个太过明媚的笑,晃得她忘记了要说的话。
“我是元昭。刚刚我在廊外听到了你的演奏,非常美妙的乐声!再会!”
大殿上,众人正喝得酒酣耳热。
宫廷歌舞多为雅乐,听着总让人想端着架子,放松不了。相比之下,百戏虽显得粗俗,却能让人脱开礼仪束缚,开怀畅饮。
音乐、美人、佳酿……世上能使人心神激荡的东西有很多。但宴会上的气氛已经烘托到了一个这样的地方。此刻,要的不再是高雅的娱人耳目的介质,而是下流的明晃晃的刺激。
比如说大汗淋漓的肉搏、鲜血横流的冲突。
突厥近年来异军突起,几乎霸占了整个北边的草原,虽号称周齐为自己二儿,但还是给了齐国几分薄面,派了使者前来同乐。
使者自恃兵强,话里话外都透着不屑,见那西域诸国的杂技武耍,嘲笑道:“简直就是猴戏!”
西域诸国被突厥欺压已久,敢怒却不敢言。
高琛瞥他一眼,笑道:“朕倒觉得颇为灵巧。不过使者既然这样说,想来是要献上更好的节目。”
使者轻蔑地“哼”了声:“我突厥的勇士哪是这些猴子能比的?”他身边的侍从匆匆地跑了下去,不一会就走上来一个赤膊背着弓箭的雄壮汉子。
他个子极高,虎背熊腰,手臂上的肌肉呈块状凸起,青筋暴出。铁弓上的花纹都是狰狞的兽首。神情亦是极为不屑。
大殿内顿时又沸腾起来。
斛律升向来不服突厥人,见他们如此猖狂,骂道:“御前带刀是为大不敬,谁准你把弓箭带到这里来!”
高琛倒是来了兴趣,冲斛律升摆了摆手,示意无妨:“这便是使者想要给我们看的突厥勇士?”
突厥使者得意道:“是啊,这可是我国的神箭手,恐怕你们传说中的李广都比不上他。”
高琛微微挑了挑眉,手里把玩着酒杯,语气里依旧是不含喜怒:“朕倒是想不到今日还能见到在世李广。只是不知道勇士要怎么证明自己?”
那背着弓的人不会说汉话,叽里咕噜念了一串突厥语。
使者在旁边翻译:“他说他能够隔着百步的距离,正中靶心,比如现在他站在廊下……”
那勇士竟然毫无征兆地就射出了一箭。弓弦嗡鸣的声音响起时,众人俱是震惊地望了过去,还未等他们捕捉到一缕残影,射出去的箭已经“铮”地一声,刺进了高琛身后的黼扆。
“咕噜噜”,是酒杯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高琛的手还在空中保持着刚刚把玩酒杯的姿势,因为箭的冲力,手指上涌出了一片鲜红。
还未等席上的将领和廊外的士兵反应过来,高琛先拊掌,眼里竟没有恼意,却是玩味与兴奋。他笑了几声:“好啊,果然是有勇有谋的神箭手啊。只是朕虽无能,齐国却人才济济,不知我国的神箭手比起这位勇士来如何?”
斛律升本来要命令卫兵上前把这不知礼数的胡虏拖下去斩了,听皇帝这样说,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后手,一时举棋不定。
众人都屏息凝神地望向门下走廊,一个穿着铠甲的身影渐渐走进。
再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虽然那人肩宽腿长,竖冠戴甲,但却实实在在地……是个女人。
她一双眼眸极亮,唇像是红透了的枫叶,金色的铠甲锃亮而威武,一步一步,走得大气又从容。
高兀忍不住冲高远道:“哥,就是她……!”
没想到今日会有这么多好戏看,高远神色也玩味起来:“确实是个漂亮的人。”
殿内诡异地静了一瞬,又迅速地炸开。
元昭恭恭敬敬地向高琛行了个礼。
高琛冲她微微颔首,侍女已经在一旁替他处理好了右手上的伤口。其实他倒是不要求元昭能怎么样,现在,他也只能给她一个机会。
使者见她这样谦顺,嘲弄道:“贵国是无好男儿了吗?所谓的神箭手竟然是个女人。”
元昭冲他拱拱手,张口竟然是突厥语:“那真是太遗憾了,贵国最好的勇士恐怕还不如一个所谓的女人。”
突厥使者冷笑了声,用突厥语回了一句难听的脏话。
元昭像是没听到,兀自调整了一下位置,退到了一个角落。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然徒手从袖口处撕下了一长条布料,蒙在了眼睛上,在脑后打了结,拿出箭,举起弓,然后就站着不动了。
一时议论声更响,宗悦得了眼色,高声喊道:“安静!”
众人一下都住了口,甚至高远都屏息凝神地盯着她看。他虽然巴不得高琛被一箭射死,但也容忍不了突厥人如此放肆。
元昭微微侧了侧脑袋,似乎是在听着什么动静。
使者看她迟迟没有动作,忍不住用突厥语骂了起来。然而,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嗖”地一声,一支箭正正擦着他头顶的帽子飞过。
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避,然而慌乱之下,却碰倒了杯盏。
这次众人都看清了那个穿金甲的人拉开长弓的动作。
一支箭,彷佛被注入了穿云破空的力量,瞬间又飞到了那使者的左耳边,却仍是正正地擦过,只截断了几缕发丝。
“……”
那勇士是个沉不住气的,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