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寒善于救援,长律善于防守,而归霜则像是一柄强劲又勇猛的剑。敏锐的知觉让他在对阵的时候能迅速定位到敌军阵型的缺口,然后凭借着天赐的将才,带领他的士兵们直捣黄龙。
越寒和长律在内宫保护皇帝陛下,他就守在阊阖门蓄势待发,然后一路势如长虹,迅速地解决了外宫门口的叛军,沿着邺城的中轴线,从北到南,把涌入城中的叛军打得落花流水。
护军府兵力大抵都被高远留在城内见机行事,主城门处仅有不到两千人的护卫,因此,看到归霜的援军到后,高远第一时间就让慕容规退至一旁。
在前后夹击下,万宇军中的几百残兵几乎被歼灭殆尽。少数人缴械投降,归霜命人把他们都控制起来。
可等他几乎是兴高采烈地来到斛律升阵前时,迎接他的却是一脸哀痛的士兵。
归霜的眼眸在月光下仍是亮亮的,虽然有些怀疑,他此刻的音调还是上扬的,问前面的副将道:“斛律将军呢?”
副将未语泪先流,沉默地侧身让开了路。
看到地上的景象后,只见那少年将军眼中的光,一下就黯了下去。
几名士兵跪在地上,包围着具尸体。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抱着斛律升的残躯,他们的脸上都布满了泪痕。
归霜不可置信地一下就扑跪过去:“将军……将军这是怎么了?”
士兵答复的声音带着哭腔:“将军领着我们浴血奋战,打了一场以少敌多的打胜仗……”
他这句话一出,周围的人竟都止不住地开始哭了起来。
斛律升是乱世之中少有的胡人仁将。他爱兵如子,军纪虽严,却赏罚得当,且几乎没有打骂过谁。领军寺中很多人都是他一点一点看着长大的。斛律升私下里对士兵都没有什么架子,时常自掏腰包请他们吃饭。他还有一手煮羊肉汤的绝活,凭着他口中的祖传香料配方,熬出来的汤鲜香醇美,一点膻味都没有,温暖了士兵们许多个寒冷的冬日。
乱世之中,有太多人失去了自己的爹娘,斛律升就像是这些孤儿们新的父亲,给了他们一个新的家。他不仅教会他们搏斗技巧和灵活战术,还在他们心中播下了仁义的种子,告诉他们人不应该相互仇恨,教会他们如何去爱人。
士兵们都对他有很深的感情,失去他,就像失去了亲生父亲一样痛苦。
归霜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他用颤抖的手指摸上斛律升苍老的脸。
明明是盛夏,地上的尸体却迅速沾染上了夜间的寒气,手上传来的温度是一阵惊心的冰凉。
两行泪直直地从少年的脸上坠下,归霜不住地摇头,口中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因为保养得当,虽年近花甲,斛律升的须发仍未全白,那点点白发,像是落在他身上的雪花。
归霜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怎么会这样啊!将军这样仁厚的好人,不是应该被佛祖保佑着长命百岁么?”
然而终究是人死如灯灭,再多的痛哭也挽不回已经逝去的生命。
城外笼罩在了一片哀恸之中,城内的景象却也不容乐观。
邺城是如今的乱世中最繁华的一座城市,城内户口有数十万,市坊林立,街巷如星罗棋布,可此刻它们能都变成藏污纳垢的地方。
归霜一路沿着中轴线剿匪,却没办法管住那些窜进街巷的穷寇。这些士兵跟着万宇,把他烧杀劫掠的本领学得炉火纯青。
从白天到黑夜,城内各处角落,都有无辜的平民百姓遭了毒手。不同于达官贵人,他们手无寸铁,毫不知情,被迫地承受了这场灾祸。上位者的争权夺利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恰恰却是他们为这场内乱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从繁重的课税中辛苦攒下来的积蓄被洗劫一空,耗尽心血搭建起来的住宅被火吞噬得一干二净,奋力反抗的男人被残忍地剁掉手脚,躲藏起来的妇人被拽着头发从角落里拖了出来。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人绝望的哭喊声。
高远留在城内的兵力,大多数为了赏赐,直奔北城达官贵人集聚的那几个里坊而去,对沿路的这些哭喊呼救声置若罔闻。
北城的达官贵人们亦没有幸免于祸。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死几个人再正常不过了,谁死了只能算谁倒霉。
现今,北齐朝堂连表面的风平浪静都维持不了,更不要提背后的暗潮汹涌。
乱世之中,多少人都被异化成了充满仇恨的野兽,外面披着一层文明人的皮,心里却装着恨不得把同类抽筋拨皮的念头。
党派纷争、世家夺利、胡汉冲突、文武对立……各种各样的矛盾如盘根错节般复杂,每个人都有好几个仇家。
顶层的皇帝想要借着这场灾祸打击宗室和世家,下面的宗室和世家却也想趁着这场灾祸除尽异己。
这一夜,所有存在的矛盾一下子集中爆发了,城内竟是无一人能够幸免于难。
之前元昭从梁州带来的那三百精兵,都是她父亲元弗的心腹。虽然被高琛安排进了统城门寺,但他们趁着骚乱,又从编队中逃了出来,前往领军寺寻找自己的少主。
斛律升早上走得仓促,只来得及嘱咐元昭要守好领军寺。她隐约知道一些归霜和越寒在宫内宫外的安排,所以也没有贸然带人出去,怕给他们添乱,只是一直守在寺内,观望着形势。
正当她以为自己要错过这次立功的大好机会时,先前的部下竟然主动回来找了她。
有一个部下叫长孙平的,特别伶俐,忙中也不出错,几句话就向元昭讲清楚了城内城外的状况:高远开城门放万宇的叛军入城,叛军在城内无恶不作,统城门寺的驻军却只打算救达官贵人的命。
元昭评价道:“是我我也这样做,这个时候去救百姓,无疑是本末倒置。”
叔孙平没有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回答:“为什么啊?”
元昭淡淡道:“现在去救百姓,只不过是杯水车薪。救一个两个,哪怕是十个二十个,一百个两百个,从长远来看一点用都没有。没有人会称赞你的功劳,甚至会觉得你是假慈悲,然后你就会被排挤在外,逐渐远离了权力的中心。直到有一天,你也变成了需要人去救的百姓。”
叔孙平对她的话感到不可思议,细细想来却又觉得确实如此,忍不住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元昭的红唇勾了个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是乱世啊,弱肉强食,要想活下去,只有变得更强这一条路。”
她虽然是个一看书就想睡觉的人,在很多方面却有着惊人的通透。
叔孙平还是不肯放弃:“那我们现在只能干等着?”
元昭摇头:“哪儿能呢,救人的功劳怎么能给高远那厮全占了去?”
于是,等宫内局势稳定后,元昭就带着她的精兵冲了出去,冲到威里去,和统城门寺的人抢着救人。
夜幕降临后,精兵们都往有灯火的地方散去,但是鬼使神差地,元昭却一路跑到了黑灯瞎火的地方。
她的目力极好,在一片漆黑内仍能清晰地视物。
远处的哭喊声被晚风扭曲过后才传入她耳朵里,就像有鬼魂在身边窃窃私语。
元昭并不怕鬼。反正现在的人间,和地狱也没有什么区别。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久,身边的景色也是越走越荒凉,正当她想要掉转马头回去时,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远处的白光一闪。
她是粗中有细的人,没有放过这一个细小的亮点,压住了马蹄声,小心地朝那边踱过去。
渐渐走进后,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脱去衣物。
然后是男人的说话声:“妈的,小娘们长得可真水灵!”
这贼寇可真会挑地方,跑这荒郊野岭来泄火了。幸好她刚刚没有调头。
只是出乎她的意料,她一点哭喊声求救声都没有听到。不是,那姑娘难道是个哑巴吗,怎么叫都不叫一声?
待到看清了野草中的两道人影,元昭悄无声息地下了马。
她摘下背上的弓,取出一支箭,拉开弦,开始反复地调整着角度。
然后,那男人敏锐地捕捉到了耳边莫名响起的风声,他猛地起身回过头,结果只看到一支箭已经直直地朝他脑门刺了过来,他还来不及反应,冲力强劲的箭就几乎将他的脑门刺了个对穿。
脑浆和鲜血溅了地上的谢明明一身。
她现在懒得去看是谁救了她,一脚把身上的死人踹到一边后,就从袖中掏出帕子,开始擦自己身上溅到的脏东西。
元昭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还以为那男人是抱了具尸体,走过去看到坐在地上的美人时,难掩惊讶。
这禽兽不如的东西说的话倒没错。这姑娘实在是太过漂亮水灵。
在月光下,美人散乱的头发如黑色的丝绸,肤白胜雪,五官都极为精致。元昭读的书少,心中只能形容她像个月下的仙子。
听到脚步声,谢明明勉强抬头看了元昭一眼。认出来这人是那日射箭的女将军后,脸上露出了点震惊。然而只有一点。
她很快就又低下头去。
元昭试探地开口道:“姑娘,你是不会说话吗?”
出乎她意料,这月下仙子一样的美人翻了个大白眼,没好气道:“你放什么屁。”
元昭救了人还被怼了,却也不恼。本来想开口问她为什么不喊救命,想想又咽了下去。
见她上衣被撕得破破烂烂,便脱下外袍,盖在了她身上。
谢明明也不道谢,一把扯过外袍,盖住自己。
元昭指了指地上的袍子,放柔了声音:“我就是靠着这个会发光的衣物找到你的。”
她能够在这荒郊野岭的鬼地方找到谢明明,全靠着谢明明是个臭美的人,穿衣服只喜欢穿华贵的蜀锦。蜀锦见了月光,反射出粼粼的缎光,在夜色里吸引来了元昭。
谢明明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地继续擦着。
她一直重复着一个动作,手上的帕子全被血染红了,攥着帕子的手指都用力到发红,却还不肯松开。
元昭觉得她的情况不太对,想了想,直接把人从地上抱到了怀里。
谢明明没有挣扎,任她动作。
感觉到怀里的人在止不住地发抖,元昭试着开口说:“我救了你,你想想应该怎么谢我吧?”
谢明明抬起头,瞥了她一眼,语气很笃定:“你知道我是谁。”
元昭挑了挑眉,穿着这么华贵的衣物,长得还这么漂亮,不难猜到这人是一位世家小姐。
她回道:“所以呢?我确实是因为知道你是谁才来救你,可我也确实救了你吧?”
谢明明从袖袋里抽出一根快三寸长的银针给她看:“如果你晚一刻来,我就已经扎死他了。”
元昭装作被吓到,故意抖了一下:“好好一个大小姐,随身带这么长的针干什么?”
谢明明低下头,没有回话。
“我说你怎么一声不吭呢,原来是要闷声干大事。”元昭道,“其实这样你更应该谢我了。”
“为什么?”
红唇咧开个明媚的笑:“就因为我来了,你这双漂亮的手才没有染上人命啊。哎呀,这可真是双大家闺秀的手,又白又嫩的,你们中原人不是有句诗叫做‘手若柔草’什么什么的?”
谢明明无语地撇了撇嘴:“是手若柔荑吧?”
“噢,读提啊?你们的字都挺复杂的。”
元昭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她还紧握着针,就说:“你快把针扔了吧,我怕扎到我。”
谢明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把针放进袖袋里。
元昭一直把她抱到了自己的白马旁,把人在马背上放好后,走到一旁牵起了缰绳。
谢明明仍是低着头,不想开口的样子。
元昭取出水壶,问道:“你口渴吗?这是我的水壶,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喝几口水吧。”
谢明明接了过去。
等谢明明喝完水把水壶还给她后,元昭又问:“我带你去休整一下,然后再送你回家,好吗?”
“嗯。”
“你不问问我是谁吗?”
谢明明轻轻咬了咬嘴唇,然后才回道:“那日朝会你射箭的时候,我也在场。”
元昭有些惊讶,她是知道的,那日朝会正殿内只有四品以上的重臣才配在场。
略微思索,她道:“原来你是宫中的女官吗?”
谢明明偏过头,看她样子不像装的,才道:“所以你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