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四十年。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打马游街的好日子,上京街头,一度变得十分的热闹,卖糖人的,做小食的,耍戏法的,应有尽有,街道上人流如织,如过江之鲫。
这最热闹的地界,当属于西街的芙蓉楼。
不为别的,正因为,上京第一美人温明月半月前来了这芙蓉楼。
芙蓉楼隶属于教坊司,里面的官妓大多是罪臣之女,因家里人获罪才受牵连而打入贱籍,她们不仅仅是姿色了得,琴棋书画更是样样俱全,颇有才情。
刚来教坊司的罪臣之女自然是心高气傲,不过,教坊司可不是吃素的,不必用折辱人的刑具,只需故意饿上她们三天,她们很快便会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懂得乖乖听话才能有饭吃的道理。
之后,她们又经过了教坊司的一番悉心调教,懂得了以色侍人的法子,既有美色,又有才情,更会以色侍人,光凭借这三点,别的青楼中的妓子自然是远远比不得芙蓉楼中的官妓们的。
芙蓉楼调教妓子的手段了得,因此也是挑客的,寻常人可进不了芙蓉楼,楼中光是酒水就是一笔了不得的消费,更别提美人在一侧弹琴端酒伺候了。
因此,能来芙蓉楼这座销金窟的,也都是一些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名人雅士,风流才子。
说什么达官贵人,谈什么名人雅士,道什么风流才子,还不是一群浪荡子,平日里看着正正经经的,清贵雅正,贵气逼人,可一到了芙蓉楼,刚开始还装装样子,同美人谈论诗词雅赋,喝酒助兴,美人抚琴,可不出须臾的时间,马上便谈论诗词雅赋谈到了床榻上,图穷匕见。
温明月是半个月前被送来教坊司的。
温明月的父亲温明寒是镇远侯,曾有从龙之功,温明寒一向得圣人信赖。
只是,圣人已经年逾六旬,身患怪病,时常神志不清,在上早朝的时候,连太子的名字都忘记了,也时常在臣工面前说出些昏聩的糊涂话。
太子袁裴山是个性格软弱的人,平日里只喜欢吃喝玩乐,毫无主见,如今圣人昏聩,他代掌玉玺,担监国重任,可围在他身边的臣工们,要么是只会讨好他的无大用之人,要么是试图掌控他的佞臣。
三皇子袁屹海却是一个风光霁月的君子,至少他表面上看起来是个芝兰玉树的谦谦君子,刚直不阿,在政事上一向颇有远见,去年的江南水患,前年的北地旱灾,今年的北境鞑子来犯,都是他亲自想的对策,并且孤身带军队和人手去解决问题的。
很明显,三皇子比太子更加适合当圣人。
可当今的圣人,虽然神志不清,可心却一向是偏爱自己的嫡长子袁裴山,袁裴山是已逝的张皇后所出,哪怕不成气候,圣人也待他如珠似宝,早早地册封为太子。
至于庶三子袁屹海,是张皇后身边的一个婢女所生。
圣人十分不喜这个婢女,因此也厌恶极了袁屹海,他无论多么惊才绝艳,多么野心勃勃,他的君父也视而不见,只是敲打他,让他安分地当他的三皇子,将来就藩时当个闲散王爷,不要肖想不该想的圣人之位。
圣人一直神志不清,太子也是个草包,国事难以正常运作,袁屹海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一向不甘人下的他起了反心,试图拉拢兵权在手的镇远侯温明寒。
温明寒忧心羲国的将来,一时被三皇子袁屹海挑唆,心猿意动,便加入了三皇子谋反的队伍。
可一朝事败。
袁屹海作为谋反的主谋,他被圣人下旨赐死。
温明寒作为从犯,整个镇远侯府上下老小共几十口人,全家的男眷被斩首,女眷被发配入教坊司,曾经钟鸣鼎食,百年簪缨的温家,一夜之间,在上京不复存在。
侯府嫡女温明月同自己的母亲苏氏一起入了教坊司,芙蓉楼。
母亲苏氏是个气性大的,哪里受得了这般的折辱,当天夜晚便悬梁自尽,她本想用白绫掐死女儿温明月再自尽的,可温明月却感受着脖子上的白绫一点一点绞紧的窒息感,她哭得小脸通红,梨花带雨,呜咽道:
“母亲,不要,我不要死,女儿不想死,呜呜……”
“罢了,真是个没骨头的。”
温明月逐渐两眼发黑,眼前金星乱跳,她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死去,在她晕倒的前一刻,她听到了母亲苏氏如此轻贱她的话语,还有母亲看向她时那一双鄙夷的凉薄眼神。
母亲,女儿不是没骨头,女儿只是不想死,死了,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温明月心道,她还未曾开口,便晕倒了过去。
母亲苏氏见女儿温明月晕了过去,她终究是没有狠下心来勒死女儿,她松开了女儿脖子上的白绫,她将白绫悬挂在房间的横梁上,然后上吊自尽了。
温明月一醒过来,便没了母亲。
“哎呀,真是晦气,看看这玉软花柔的脸庞,脖子上这么深一道红色的勒痕,要是留了疤,你的身价可要大跌的。”
张掌事伸手捏住温明月的下巴,他一脸担忧道。
张云荣是芙蓉楼的掌事,他只是担心温明月这位姝色美人的脖子是否会留疤,影响她接客的身价,却丝毫不在意苏氏的死去。
苏氏一个半老徐娘,便是待在芙蓉楼,也只能当个厨房里烧火的灶下婢,可苏氏本是金贵的镇远侯府夫人,让她当灶下婢,芙蓉楼不知还要多出多少事端,所以,还是早些死了得好。
“这么深的伤疤,你母亲可真舍得下死手啊。”
“你母亲死就死了,我会让人给她下葬,你可不要存了寻死的心思,否则我将你母亲的尸骨从坟里挖出来,吊在芙蓉楼的后门,曝尸三日,晓得了么?”
张掌事也不过二十六岁的年纪,他的皮相生得很昳丽,一双狐狸眼的眼尾微微上挑,年纪轻轻的便是芙蓉楼的掌事,讲起话来的气场也十分地具有上位者的气息。
张云荣身为一楼的掌事,不仅精通管弦丝竹各类乐器,圣人都夸奖过他琴艺了得,更重要的是,他御人有道,芙蓉楼的上下都很听他的话。
“我不会寻死的。”
温明月也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她的声音处在变声期,介乎童稚小儿同豆蔻少女之间,却依旧是莺啼一般咿呀动听,一双翦水瞳,眸光含水,眼尾潋滟,看起来却无比的坚定。
“你倒是识趣。”
张掌事伸手揉了揉温明月的脑袋,又拿出一个红色的药膏盒递给她,道:“这是玉露生肌膏,抹在伤口上好得很快的。”
“这半个月就跟着教坊司的教习嬷嬷们学习一下该怎么伺候人,半个月后,你脖子上的伤痕就会完好无虞了,到时候你可要正式接客了。”
“温明月,你要记住,你再也不是镇远侯府的高高在上的嫡女了,而是芙蓉楼内的一个低贱娼.妓罢了。”
张掌事见温明月十分乖顺地接过了玉露生肌膏,又乖觉地涂抹了些药膏在脖子上的红痕上,对于她的乖顺,他觉得很满意,便又提点了她几句,毕竟现在对她严厉一点儿,让她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总比将来她吃苦头要好。
“只要嫖客肯出钱,要你弹琴卖唱你就得弹琴卖唱,要你床上侍奉你就得床上侍奉,你要是摆出扭捏的姿态,芙蓉楼的惩罚妓子的手段,我不介意让你一一试一试,你晓得了么?”
“我晓得了,张掌事。”
温明月温顺地点了点头,一双翦水瞳湿漉漉的,好似一双小鹿的明动双眸。
半个月后。
温明月的脖子上的伤疤好全了,哪怕是细看,也看不出有半点伤痕的痕迹,她恢复成了乌发雪肤,玉软花柔的模样,今夜,是她第一回接客。
温明月觉得自己有些紧张,哪怕是做了半个月的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她还是觉得屈辱,觉得憎恨。
她憎恨自己的爹爹温明寒,好好的镇远侯不当,偏偏要跟着三皇子谋逆,她憎恨自己的母亲苏氏,决绝的悬梁自尽,留下她一个孤女面对无边的黑暗。
她感到最憎恨的,是她自己。
她不是没想过悬梁自尽,可她不敢。
不是害怕张掌事会将她的母亲苏氏的尸骨挖出来曝尸,她更怕的,是自己没了性命。
她才十六岁,还未曾好好活过一场,哪怕成了教坊司的官妓,低贱无比,她也觉得,总比死了得好。
母亲临死前说得对,她温明月,就是个没骨头的。
“温明月,今日来的可是大人物,是圣人的心腹,锦衣卫指挥使靳星渊,你可要好好伺候他啊,要是能够讨了他的欢心,将来你说不定能脱了贱籍,当他的良妾呢。”
张掌事随意地提点道,用的是半开玩笑的语气,毕竟他听闻靳星渊是个不近女色的男子,今日同别人一起来教坊司,定是有要事要商谈。
况且温家犯的可是谋逆的罪名,哪个臣子敢帮温明月脱奴籍呢?这不是摆明了同圣人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