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没有再问他,左右南水不过是个小厮,若没得到某人的应允,就是打断他腿,他也不敢说实话。
我并不打算为难他,只闷声不吭地端起来,来回吹了几下,便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木碗见底,我将往放回托盘中,向南水道谢。
抬眼就见一道盈盈身影正从前处走来。
谢沉鱼迈着轻步走到南水跟前,问道:“这参汤可还有吗?我今日身子乏得不行,若是有,也替我端一碗来。”
南水弯下身子,咽了口唾沫,有些为难道:“回大夫人,没、没有了。”
谢沉鱼也不恼,又问:“那人参可还有?若有便再炖上一碗,多花些时辰也不怕,我等得。”
南水琢磨了许久,埋着头,磕磕巴巴愣是不敢开口。
谢沉鱼有些微怒,拔高音量道:“问你话呢,磨磨唧唧像什么样子。”
南水吓得耳目一缩,提溜着脑袋跪在地上,忙道:“大夫人恕罪,这、这人参也没有了。”
谢沉鱼气得袍袖一甩,黑着脸道:“南水,你这是在做什么?单凭这参汤,眼前的这位公子是一日两回都有,到了我这,却是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到底当得什么差?”
南水匍在地上不敢抬头,瘦弱的肩膀颤抖得明显。
我见谢沉鱼应是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以为南水伺候得不妥帖,没尽到分内之事,于是便想替他说解几句。
只是我还未开口,却茫然听见一道冷冽的声线。
“怎么了?吵吵闹闹的,出什么事了?”
谢沉鱼见刘起走了过来,忙迎身走了上去,挽住他的右臂拢在怀里,有些撒娇似的道:“夫君,妾身身子不大爽利,想问南水要一碗参汤来喝,他却说什么都没了,我让他再去炖一碗来,他也不肯。”
“夫君快给妾身评评理,哪儿还有这样的道理?”
南水见状,抽出袖子摸了把头上的汗,瑟瑟缩缩地瞥了刘起一眼,静待发落。
刘起不动声色地从谢沉鱼怀中抽出右臂,整理着袍袖盖过手掌,“不怪他,确实只有那么三两只,昨夜公子受了惊,今日我命他都炖了给公子安神。”
听刘起这么说,谢沉鱼这才知道南水没有骗她。
可她面上多少还是挂不住,却因刘起在身边也不敢发作,只得嗔怒得原地跺了跺脚。
刘起见她不大情愿,便又火上浇油似的填了句,“早与你说过路上艰辛,不要跟来悬瓠,怎么说你都不听,如今又能怪得了谁?”
“若是不适,早些回帐中睡觉去。”
谢沉鱼气得一把甩开刘起宽大的衣袖,转身往自己的帐前走去。
她甩动的幅度过大,仍是在不经意间将刘起的大袖给扬在了空中。
只这一瞬,我却借着那并不明亮的火光,看清了他右手上的伤势。
白色的纱布被乌褐色的水渍沾湿,他的指尖泛着令人灼热的微红,指缝的间隙还依稀能看见几个被高温撩起的水泡。
我的视线紧盯着他的手,而他显然也意识到了我的注目,飞快地将手又藏回袖中,佯装镇定地背到身后。
姝婉是在次日的午后醒来的,我看着她朦胧的双眼逐渐睁开,登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孟清玄顶着俩深邃的眼窝,险些喜极而泣,车轱辘似的来回只会重复那一句话,“太好了,姑娘醒了,太好了,姑娘醒了……”
我紧紧抱着姝婉的头,倒苦水般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在说到刘起拦着我去找解药救她时,几乎是咬牙切齿,愤恨不已。
我原以为姝婉会十分难过,纵使不难过,多少也会有些失望,好歹她也是跟了刘起这么些年,危难之际,他却如此对她。
没成想,姝婉竟像是完全没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反而一脸春情荡漾地说道:“少爷做得没错,姝婉的命不值钱,如何比得上保家卫国的将士们?”
我气得七窍生烟,是忍了又忍,这才忍住没把姝婉的脑瓜子撬开开开。
这个姝婉,已经不能用简单的恋爱脑来形容了,简直是可悲可恨又可怜!
如此自轻自贱,怪不得跟在刘起身边这么多年,他也从没多看过她一眼。
若要人爱,必先自爱。
显然姝婉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哀怨地看了一眼孟清玄,心想你这小子,遇上个这么不开窍的傻姑娘,怕是有的苦吃了。
经过这一番波折,好在有惊无险,南去的车马队又浩浩荡荡地启了程。
一路上,刘起再没同我说过一句话,每日都与那大谢氏黏在一处,形影不离。
我也落了个清闲自在,成天窝在马车里,不是听赤梅天南地北一同乱侃,就是听金菊兴致勃勃地吟上几首酸诗,日子也算过得有声有色。
过了秋末,便至初冬。
我们一行人刚到建康落脚的那日,白兰提笔给暮秋送去了一封信。
想来情投意合的两人分开这许久,难免也会有所挂怀的吧。
我蓦地回想起自己曾在公主府的那段时日来,那时的我还不仅能日日见到他,更是能夜夜在他的身侧安睡,从不曾有过无法相恋而不得相见的时刻。
后来,他被我使了手段赶出洛京,我也进了宫中内寺,自是再也无法联络。
细想这多年来,我与他也只通过那一回书信。
执笔落字,留下的却是诀别一言。
如今回顾起来,甚是遗憾。
入建康城门时,正值当午,艳阳高照。
建康处在江南福地,纵是入了冬,依旧是一片暖洋洋的,不像洛京,但凡进了秋,便是一片寒凉气。
建康城门前落着一顶轿撵,轿门处隔着厚厚的防风帘,帘额上挂着一排整齐的水晶珠串,看上去极为奢华精致。
轿旁规矩地立着两排婢子,皆是清一色的服侍,左边为首的那个神情高昂,见我们的车队行至跟前,抬手掀开轿帘。
轿上款款走下一道清丽的身影,那女子身穿紫撷梅花纹短襦,下着绯色袄裙,梳得却是北朝女常见的高髻,画得也是洛京最时兴的紫妆。
前方马车逐步停稳,谢沉鱼从车下去,走上前握住那女子的手,感叹道:“妹妹适才生产完,不好好在府中将养着,跑到这外头来吹风做什么?”
那女子含笑福了福身,怡然道:“姐姐离家这许久,妹妹自是想得不行,听管家的说姐姐今日就该回来了,妹妹定当亲自恭迎。”
谢沉鱼轻手点了点那女子的额头,打了个趣儿道:“谁不知道你心里打得什么算盘,你哪儿是因了想我,只怕是想了旁人却不敢同我来说吧。”
谢沉鱼说着,意有所指地往身后的马车里瞥了眼,清了清嗓门又道:“王爷就在车里,旅途辛劳,还不快去问候一番。”
那女子得了应允,柔善笑了笑,往车内行了个礼,毕恭毕敬道:“夫君一路跋涉受苦了,妾身已在府中备好酒席,只等夫君回府休憩。”
车中之人并未探出身来,只漠然道:“辛苦你了落雁,此番需先进宫向陛下复命,晚些我再回去。”
谢落雁垂下头,乖顺应了声“是”。
“沉鱼,你也同落雁一道先回去吧,宫禁森严,你我行走不便。”
谢沉鱼同样垂头应“是”。
马车滴滴答答又踏开了步子,晃晃悠悠往前走去。
姝婉倏地推开趴在车窗边打量着外面的我,迫不及待地凑上脸去瞧。
马车缓缓经过轿撵,与立在原处的谢氏姊妹擦肩而过。
不知怎地,谢落雁蓦然抬起头,与姝婉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姝婉惊得一把拉下车帘,缩着脖子躲到我后头。
我回头问姝婉,“怎地了?怎么吓成这副模样?”
姝婉哆嗦道:“那、那个女子,怎么和大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我忍俊不禁道:“孪生姊妹,不是就长得一模一样吗?不一样才是怪事吧。”
姝婉道:“那也太奇怪了!两个人共用一张脸,彼此说话就像在照镜子一般,多诡异啊!”
毕竟这在古代,生产生育能力十分落后,女子怀孕产子,本就是过鬼门关的大事,轻则难产死胎,重则一尸两命。
生育困难之下,像这样一胎双生的情况就更是少见。
姝婉没有见过,会觉得惊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莫说孪生胎本就是小概率事件,就算是怀上了,也不是个个都有命能生得下来的。
如此说来,大小谢氏确是有福之人。
只是我和姝婉想得不同,这对姊妹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气质神采却不尽相同。
大谢氏娇俏艳丽,天真烂漫,单就这段时间来看,他对刘起那是又爱又怕。
若刘起在兴头上,她还敢撒泼打诨,顶撞个一两句,若刘起不大顺心,她便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仍由刘起怎么摆脸不搭理她,也是敢怒不敢言。
可这小谢氏,看模样端庄典雅,看举止泰然自若,毫不矫揉造作,亦不惺惺作态。
对刘起虽是恭敬得体,却仍是不卑不亢,刘起对她的态度也比对谢沉鱼正常许多。
难道说真就如姝婉猜测的那般,只是多了个孩子,便多得了些偏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