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宫中,静妃章芷柔正襟危坐,面上没什么异样,心中却是紧张难安。
弟弟章子立受了长公主处置,父亲也被皇上斥责教子无方,今日宫宴他们都不来了。阖宫团聚的日子,只有柔福宫冷冷清清。
此刻她坐在这,不过是在等,看姐姐章芷荷还会不会来。姐姐向来瞧不上软弱无能的她,如今弟弟出了事,姐姐只怕是更厌弃她无用,想必是不会来了。
不过她不怨她们,是她无用。
章芷柔端坐在罗汉榻上正伤神呢,门口传来宫女的通报,声音兴奋,似乎也在替她开心,“娘娘,将军夫人来了。”
她整个人洋溢出一股难言的欣喜,起身就迎了出去,姐妹俩在门口遇上了。
说起来,其实也很久没见过了,姐姐从前瞧不上她,时常都是去贵妃娘娘宫中,来她柔福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后来进宫不容易,就更不来了。
乍一见面,她险些落下泪来。
这是亲人的羁绊,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别人替代不了,历经岁月和很多坎坷,显得更加弥足珍贵起来。
只是她泪还没落下来,就见章芷荷跪了下去,“臣妇见过静妃娘娘”,礼数周全,仪态得体,挑不出任何错。
但这一动作狠狠震惊到了章芷柔。
姐姐从前鲜少向她行礼,她在家中做了十多年小妹,早都习惯了,哪怕成了宫里的贵人,还是没办法对着自己的姐姐指颐气使。
姐姐如今这般主动自觉,细细想来,竟还是头一次。
章芷柔心中的诧异大过了一开始的激动,她心道姐姐难道是遇到什么事了,她连忙倾身扶起她,“姐姐这是何故……”
章芷荷随着她搀扶的动作起身,嘴里说出的话也让人挑不出错:“该有的礼仪规矩不能少,娘娘是贵人,臣妇理应行礼。”
这一声声的礼仪规矩,章芷柔不由想到了被掌嘴四十九的贺自勇和受了七十七鞭的弟弟。姐姐这是……在怪她。
章芷柔没再出声,两人并肩走回屋内,等上了茶盏点心,普通宫女退了出去,只留下两个从娘家带来的贴身宫女。
章芷柔没再掩饰神情,痛苦和眼泪一并溢了出来,她哽咽道:“是我无用,没能救下子立,父亲也因此受了陛下责罚,姐姐怨我是应该的。”
一个贴身宫女上前宽慰自家主子,顺便解释了一番,将军夫人威名在外,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都知道,但自家娘娘的努力她们也都看在了眼里,这事不能怪静妃娘娘。
“大夫人有所不知,我们娘娘特去求了贵妃娘娘,在文德宫魂不守舍等了大半天,最后没曾想长公主有金牌,非但没救回小公子,还许出去了……”
“住口”,章芷柔出声打断了自己的贴身宫女,事已至此,解释没有任何用处,父母决计是对她失望透顶了,姐姐还能来看她,哪怕是怪罪,她也认了。
章芷荷稳若泰山,对她们主仆情深的画面没有任何反应,她缓缓喝了口茶,又拿起帕子擦擦嘴角,不动如风。
而后忽然想起这是宋轻和最喜欢的动作,她又立刻放下手帕,像是被烫到一般,轻咳一声,攥紧帕子置于膝上,这才慢慢开口。
语气轻缓,说出来的话却是严厉的。
“你确实无用。”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软弱,无用,胆小怕事,没有斗志,不像我——”
这些话章芷柔听过无数次,从未像今日这般深刻痛苦,章家沦落至今,她有无法推脱的责任。
她看着姐姐的眼睛,泪水无声掉落。
章芷荷不看她,仍旧自顾自说着话,“不像我,我强势好胜,骄傲自负,到头来也被一个妾室踩在脚下,成了整个都城的笑话。”
这个转折来得触不及防,章芷柔一时也愣住了,章芷荷还未停,继续说着:“从前我是尚书府嫡女,总以为一切皆在手中,如今身为堂堂将军夫人,却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救不了。”
她悲痛嗤笑起来。
“可悲啊!实在可悲。”
那日听说弟弟章子立被长公主带走,章芷荷当即就去寻了凡骁义,但无论她多低声下气,凡骁义都不肯帮忙,两人僵持不下时,听说贺自勇赶了过去。
她便知道是妹妹去求了贵妃,凡家人眼中只有利益,凡筱然是个不让凡骁义的奸诈之人,要说动她,妹妹定是许出去了非同寻常的条件。
只是最后结果并不如人意,长公主有金牌傍身,连着贺自勇也受了罚,经此事章家不仅丢了面子,连气势都被削弱了。
这世上的人都一个样,趋利逐势,章芷荷在将军府的地位更加岌岌可危起来,人人都道章家要完蛋了,章子立一事无成。
所有人铆足了劲去巴结宋轻和,从前章芷荷不在乎,她是尚书府嫡女,没了将军府,她也有位高权重的母家,但如今不同了。
父亲年事已高,弟弟无所事事,又受了重伤。
章家只能靠她跟妹妹撑起来了。
她转眸同妹妹对视,一字一句道:“事已至此,再悲痛伤神均无用处,我们要振作起来,章家绝不会完蛋。”
“凡家必然是靠不住的,凡事都只能靠我们姐妹俩了。”章芷荷伸手抓住妹妹的手,后者是难掩的激动,姐姐很少同她这般亲昵。
“你膝下育有两位皇子,章家的根基还在,无畏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把毕生的心血和爱都给了他,若是到了最后关头,他定会站在我们这边——”
“等等”
章芷柔听明白了姐姐的意思,她是要让四皇子五皇子去争太子之位,听着姐姐越来越激昂的语气,她只能连忙打断她。
交握的手微微用力,随后嗫嚅道:“那日……那日我去求贵妃娘娘就子立,曾许诺她以二皇子为尊,绝不参与立储之争。”
章芷荷闻言手上下意识用力,将章芷柔整个人都往前扯了三分,宫女连忙上前扶她,瞧着将军夫人毫不怜惜的动作,心中腹诽不已,却不敢言明。
章芷柔却顾不得这些,握着姐姐的手着急解释道:“其实我私心也不想佑安和承安卷进这场争斗,凡家的手段姐姐是知道的,沈家也不是什么善茬,我应付不来。”
她言辞恳切,泪珠断线似的往下流淌,“正如姐姐说的,我胆小怕事,软弱无用,我只希望他们能好好活着——”
“呵”,章芷荷甩开她的手,打断她的话激烈呵斥道:“那你又怎知她会让他们好好活下去,宫中皇嗣稀薄,我不信你不知为何。”
“从前她看在我的面子上不针对你,往后呢?立储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凡家一向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二皇子做了太子,你的儿子们也永远都是威胁。”
她放低声音,眼神轻轻扫了过来,缓缓开口,“威胁自然是要斩,草,除,根……”
“不……不会的……”,章芷柔瞧着姐姐冰冷的神情和笃定的语气,她自己的底气愈发不足起来,断断续续说出几句话,“贵妃娘娘答应过我……”
四目相接,章芷柔的声音戛然而止。
承诺是这个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空口无凭,人都是趋利而为,只有自身强大起来,才能拥有话语权。
就像长公主。
平心而论,章芷柔到今日也并不讨厌官凤仪,章子立犯事是他有错在先,只是一事接一事,便闹到了如今这般地步,真正说起来,他们需要忌惮的是文德宫,是凡家。
官凤仪从来都是就事论事,绝不会因一己私欲随意加害于人,可凡筱然会,凡家会。
说到底,她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公主,将来新帝继位,她的权势自然而然就会弱下去。她们并不是敌人,若是能成为同伴,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短短几息,章芷柔也想明白了,如今这局面,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争上一争,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何况她的两个儿子并非对皇位无意,只是她一意孤行要以此为条件救弟弟罢了。
如今看来,既然总归都是一死,比起把命都交到别人手里,不如自己掌控着,搏一搏,兴许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章芷柔眸光坚定起来,她重新捧起姐姐的手,声音轻柔,话却是决绝又瘆人的,“姐姐可知这是一条遍布荆棘的绝路,若是走不好,那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与姐姐不同,姐姐是将军夫人,往后若是二皇子上位,姐姐也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只要不管章家,她此生都不会有什么坎坷和意外。
但章芷柔自己是四皇子五皇子的生母,如若加入到这场争端中,便再也没了退路,一旦二皇子上位,他们母子三人就全完了,章家也绝无再出头的可能。
章芷荷轻笑出声,回握住妹妹的手,扬声道:“我姓章,生死章家的人,死是章家的鬼,堂堂尚书府嫡女在将军府被一个小妾踩了半辈子,生不如死。”
“终于要好好博一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我们章家世代为官,根基深厚,又何故会输了凡家去呢,不过是两个乡下来的粗鄙土包子。”
言尽于此,姐妹二人明了心意,确定了目标,打算头也不回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