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医生的白大褂在面前落下阴影,周棠闻到了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干净又空寂的气息。
她记得很清楚。
和妈妈住院的味道一模一样。
缓缓地。
周棠睁开稍微有些沉重的眼皮,这么一动,后背肿起来的地方还在疼,顺着整根骨头爬到神经末梢上。
她意识到自己现在躺在医院。
医生和护士围在左右,轻声询问她目前的状况、感受如何。
周棠盯着被褥,手侧有一块地方被按的凹陷,尽是褶皱。
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某些余温。
周棠四处张望,没看到熟悉的脸。
她问:“医生,送我来的那个人呢?”
主治医生:“噢,你是说在这里待了一整晚的人,他啊,好像按完铃刚走,可能是要去洗漱一下吧。”
“嗯,谢谢。”她说。
周棠躺着,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因为长时间昏迷,舌根泛着难言的苦意。
医生弯下腰,检查好她手背上的留置针,看着顶上的输液管流速,交代注意事项,“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如果有的话,记得及时通知护士。”
“没有。”周棠说:“好的。”
医生走出门,刚才挡住的那片阴影又被浅热的阳光占据。
周棠望着陌生的天花板发呆,昨晚的记忆涌进来,每一帧每一帧都清晰。
靳谈走了吗?
为了工作?还是……别的事?
*
离开病房时,靳谈本来想乘电梯直接下楼,后来想起他要先等陈韫的消息,便闪身进入了楼梯间。
一大早,还没什么人路过。
四周空荡荡的。
挺安静。
靳谈摸出西装裤里的打火机,没有烟,就算有,这里也不让吸烟,低着头作罢,又重新收起来,目光在这时落到指尖。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
想到那个从她嘴里念出来的名字,烦躁顿显,两边腮帮被靳谈扯得极紧。
*
八点半左右。
梁敬免在楼梯转角遇到靳谈,他小小惊讶了一下,问他,“你怎么站这儿了?周棠出院了?我刚来她就出院了……”
后者没什么表情。
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靳谈抬头,打断他,语气没多好,“你来做什么?谁告诉你我在医院的?”
“肯定是厘姐啊。”
梁敬免没犹豫,语气理所当然。
“……”靳谈沉默。
家里的生物链顶端,谁都得听靳厘的。
“哎,钟禧昌昨晚和你说什么了,你们能吵起来,还大动干戈地闹到医院了?”梁敬免拿着一束百合和康乃馨的花束。
靳谈觉得烦,随便捡了一句用来敷衍他,“能说什么呀,叫我识他的抬举,同意娶了钟依涵,南港未来几十年都得姓靳。”
“我靠。”梁敬免反应很大。
他又说:“这老头现在得有七八十了吧,他怎么越活越不懂事了,把咱们社会主义摆在哪个位置啊?背诵核心价值观的时候是不是没抽查到他。”
梁敬免瘪了下嘴,摆出一副格外欠揍的模样,“啧,还南港跟你姓,我说他是年轻时香港电影看多了吧!”
靳谈见他又要贫,视线略过他手里的花,“送谁啊?”
“不是,哥哥呀,你和钟禧昌那老家伙一样糊涂了不成,我当然是送……”梁敬免话说半截,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他迟疑着,“我说你干嘛在外面孤零零地站着,合着,你俩压根没和好啊。”
说话间。
靳谈手机响了,是陈韫发过来的,他朝梁敬免丢下一句:“我先走了。”
梁敬免:“你去哪里?”
“管得着吗你。”
靳谈的语调桀骜不驯。
靳谈转身从楼梯间出去,梁敬免迅速跟上他,正好在电梯门口碰见了陈韫,还有两位女生。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静内敛,她在听陈韫说话。
“陈韫,你们认识?”梁敬免问。
陈韫点头,为他介绍:“两位是周棠小姐的同事,我去LINONE帮周棠小姐补了病假手续,然后她的组员……”
靳谈适时地看过去。
他没说话,目光懒懒的,懂他的人自然知道那是制止后半句的标志。
陈韫明白不必再往下说了,很快噤声,匆忙结束这个话题。
此时,电梯显示要下行。
梁敬免侧身让路,两个女生走出来,他眼疾手快地把花塞进其中一个女生的怀里,嘴上说着:“请你帮我带给周棠,我就不方便进去了,谢谢啦。”
说完,电梯门关上。
刘云萱仍然沉浸在梁敬免说谢谢时的那个炫目笑容上。
他身上有着比较容易靠近的气质,一点侵略性都没有,嗓音不生硬,更像是与好友之间稀疏平常的聊天。
林钰没那么大震惊,她早认出来那个人是谁,挽着刘云萱的胳膊找房间号,边走边提醒她,“我说你丫别花痴了,他是蔚川娱乐的总裁,梁敬免,你这么快就忘了?我记得我上次还给你截过图。”
刘云萱懵懵的,抱着那捧花,经她这么一点拨,登时想起来了,“对哦,他换发色了,红粉挑染的头发丝,你发给我的那张图片还是一头黑发,刚想起来。”
林钰:“聪明。”
刘云萱:“那他们都是周棠姐的朋友?”
“应该是吧。”林钰找到了陈韫说的那个病房号,她推门进去。
周棠听到动静时以为是靳谈回来了,看过去发现不是,但眼底那点雾一样朦胧的情绪已经收回来。
站在门口的两人也没发现端倪。
手背上扎的针还要半个小时才能输液结束,林钰是从公司赶来的,她刚进门,就意识到忘记给周棠买早餐了。
“周棠姐,你好多了吗?”
刘云萱把怀里的百合花放到床头的桌子上,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哦,不是我们买的,是梁总刚才让我带过来的。”
“梁总?”周棠问了声。
林钰回答:“和靳总一起来的,好像还有一位助理,陈助。”
周棠:“陈韫。”
林钰:“嗯。”
周棠想问那他们现在是不是走了。
话到嘴边又没问。
没什么好问的。
靳谈要是想进来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没人来只能说明他不会再过来。
而且看样子。
林钰和刘云萱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医院,可能以为她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
周棠也不清楚陈韫是怎么和她们说的,但不管如何说,应该都得到了靳谈的授意。
*
接下来的一整天。
周棠都待在医院,她们俩只请了两个小时的假,给她叫完外送的早餐后便卡着点急匆匆地赶回去上班。
新越那边的截止日期快到了。
周棠这边的图稿暂时没有要修改的了,她们俩的部分还需要再筛选一份清单。
不一会儿,点滴挂完。
护士进门帮周棠抹了消肿外敷的药膏,一瞬间冰冰凉凉的,后背也没有那么疼了。
等到下午。
周棠办理好出院手续,打车,回了家。
傍晚时分,周棠洗完澡,窝在沙发里听歌,湿头发没用热风吹,窗子是打开的,从院子里刮来一阵凉爽舒服的自然风。
入夏了。
南港的夏天,她还没有经历过。
周棠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弄着发梢,平板里的音乐软件在自动播放歌曲。
“我们都太敷衍
也别再去拖延
疲惫的双眼已经看透了一切
爱的都太热烈
早回不去从前……”
随便听了几首,周棠关掉屏幕,起身去厨房煮饭,前天买的蔬菜还剩下一个西葫芦,再不吃就要蔫了。
她拿过清洗干净的菜板,刚把西葫芦切成片,窗外落了雨,小雨,但有风,雨丝会被刮进房间,她用毛巾擦干手,去关窗。
两扇窗户合上的瞬间。
倏地,周棠想起昨夜也下了绵绵细雨。
靳谈的肩膀是温热的,甚至带着滚烫,他的那双眼睛也是,腥风血雨里他也照样沉着冷静,但又或许。
那只是她迷迷糊糊中的错觉。
这一天就快过去了。
可靳谈什么话也没和她说,早上他就在病房外,却没进来。
有联系方式也没给她发信息。
他销声匿迹了一天,半句解释没有。
而她昨晚还为他挡了那一拐杖。
周棠不愿意再想了。
揣测别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她回神,往锅里倒油,炒完菜,坐在餐桌前慢悠悠地吃着晚饭。
周棠觉得。
她的生活本该是这样的——
公司和家,两点一线,偶尔再亲自下厨煮点喜欢的菜,就像还在纽约那会儿,她也是一个人,就这么过来的。
与靳谈再次扯上关系。
算是意料之外。
尽管用了六年,她也没能忘掉他,但这并不代表她和他之间还能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时间不是答案,靳谈已经把答案给她了。
在今天早上。
他消失在病房时。
*
Moonlight,一家酒吧。
靳谈白天从医院离开,回东玺湾补觉,冲完澡直接进了卧室。
他忘记手机是缺电关机的状态。
等睡了四个多小时醒来,才发现陈韫给他发消息,问他下午要不要到公司。
靳谈坐起来,简短回了句:“不去。”
他走到衣帽间,脱掉睡衣,挑了件白衬衫穿上,裤子也是同色,然后到外边拿起车钥匙,随手拎着一件外套出门。
此时,靳谈桌面上的酒瓶空了好几个,再旁边是一桶冰块,因为他常来,所以这里的服务生基本都认识他。
见冰块没了半桶。
服务生早早地走过去帮他续上。
是个正常人都知道他现在情绪不高,可总有不长眼的硬要凑过去,见状,周围的服务员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人踩着一双七八厘米的高跟鞋,短靴款式,吊带裙包裹着身材,长腿外露,脸上的粉不算太浓,但眼妆尤其亮,眼角点了高光,锁骨也擦了闪粉。
灯光下,她的皮肤白得惹眼。
女人仿若不察,腰扭得弧度越来越用力,噔噔噔地走过去,也没问他身边到底有没有人,直接一屁股坐在空位置上。
她落座,颈子高傲地扬着,翘起腿,抹着粉指甲的手搭在裙摆处,侧过脸,对靳谈说话,“怎么,看样子你有心事?”
靳谈掀了掀眼皮,眸子还是暗,桌面上摆的氛围灯也照不亮,语气比任何时候都冷漠,“我让她们滚,没让你滚,是吗?”
“我厚脸皮不行嘛。”女生扯扯唇,也不在乎刚才被嫌弃,被骂。
她拨开脸颊的头发,露出完整的一张脸,靳谈倒了杯酒还是没正眼看她,他知道是谁,刚坐下的时候他就认出来了。
黎迩音。
黎沛山的女儿。
“我反悔了,我不追你了。”黎迩音见靳谈走神,这个空档,她顺势靠近,一伸手抢过他刚递到嘴边的酒杯。
然后。
黎迩音的唇贴着玻璃杯口。
再一看,她已经把他喝过的那个玻璃杯印在了她涂了唇蜜的唇瓣上,仰头一饮而尽。
但因为黎迩音的肺活量不够,几滴酒液沿着脖颈流到裙子里。
黎迩音做不到一口气咽下去,断断续续的,这杯七分满的酒被她喝完,度数不低,刺激得她嗓子和肠胃一瞬间有烧起来的辛辣。
靳谈对她的行为没什么好评价的,又不是他喝了她喝过的酒,语气凉丝丝地,说:“你喜不喜欢我,那都是你的事,用不着特地跑一趟过来亲自告诉我。”
“当然,我还有别的事找你。”黎迩音脸渐渐变红,鼻子和眼睛都红了,她不在意,抽了张纸巾,利落地擦着嘴巴沾到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