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云第一次见夏白绮眉心蹙在一处,神色木然,直直望向前方。
她的长发都没有束起,当真是匆忙。
夏白绮忍不住说道:“我与他宿敌多年,认识许久,哪怕知道有婚约在身,他那么古板的人,婚姻大事段然不会轻易写贴,所以——定是遇事了……”
晴云有点不太明白。
这些人怎么回事?
他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反而不懂了,有情侣之间会用宿敌这种关系来彼此形容吗?退一步来说,是竞争的师兄妹也不能用啊,夏白绮是不是对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顾长云若真通过这种方式求救,总归有些太过前卫。
收到的信息过多,晴云已经有点觉得头疼了,他未再说话。夏白绮亦是专心带路,一众弟子也跟随其后,紧赶慢赶往南走。
到底是灵驹,疾奔起来同御剑并无太大差别,只是路途遥远,贪图省力。一路上雪原逐渐变成了绿洲,等到了出阁的第三日,才终于到了南境的城头。
她们到时正下着雨,夜里的城外飘着几盏红灯引路,夏白绮长裙一甩便驻起一层薄膜似的结界。
一众弟子已经寄存了马,只有夏白绮还停在马上,马匹来回踱步转了个弯,她才松了缰绳下来。说道:“晴云,你鬓发梳的繁复些,可有钗环首饰?会用胭脂水粉?”
“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进城还有性别障碍吗?”晴云疑惑道。
夏白绮诚恳回应:“那倒没有,只是到了临江之畔,想你好过些。”
“还是不必了,我现在也很好。”
众弟子轻笑出声,他这才发觉来的尽数是女弟子,而最初被遣回的谢师弟大概是唯一一个男弟子,可如今也被他挤走了。
她们来的这座城叫做洛城,是座水城,周遭都有河流环扣。城池宏伟,通眼望去是十分繁华,明明是夜里却灯火通明,透过城门还能望到水上泛出的波光,行人匆匆,却掩不住珠光宝气。
夏白绮继续道:“你看这灯火灿灿,不知用了多少明珠铺路,真是奢侈。”
明珠便是夜光珠,南海鲛人的至诚眼泪所孕化而成,大多还是用作药引,照明有些大材小用,夜九婴有一颗尤其大的。修真之人能有一颗不难,可洛城地域庞大,单单购买也是天价。
放眼望去洛城尽数都是,泼天富贵。
“师姐你的面纱透了。”一旁的弟子提醒到。
晴云知趣别过脸,他无意窥探别人,可又忍不住好奇,竖起了耳朵。只听夏白绮随口念了个咒决,便道;“无事,多谢你提醒我。”
说来晴云在凌云阁住了好些时日,都不见得夏白绮摘过面纱,终日罩在脸上,仅留双目反倒让人忍不住心生好奇,怎样的人才能这样精明?这念头在晴云心底一闪而过,也没敢问出口。
夹在一群女修中间,晴云乖乖跟在夏白绮身后。
南境夏家乃是有名的医修世家,拥立同样以医为修的南山堂,众宗门的医修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两个出自这里。
相传,早在创立之初她们家的功法便唯有女子能修,故而也是全修真界唯一一个不收男弟子的宗门。南山堂的长老们更是主动把亲系男子送往别处宗门。主家夏家更是不分远近,去男留女做到了极致。
也有传闻说修真界氏族窥伺天道,仰慕起起死回生之术,重金委托南山堂一个弟子强行扭转了他人既定的因果,给修真界,凡间,甚至是仙界都召至了无可规避的大劫。
天道震怒,灵灾降世进行了一次天地间的大洗礼,众人无可奈何。
那一天,万鬼齐出,哀鸿遍野。剑破不开,符止不住,阵无所困,□□不破。黑气所过之地一片疮痍。而已经渡劫飞升的仙人有沟通天地之能,主动出世,竭力回挽才保得神州不灭。
故而仙界首当其冲被湮灭,如今已是在传言中。
后来听闻天道轮回惩处世人,诞生了另一条通堕魔的路。
这段传闻已过千年,但对于世人而言:南山堂是医修的正统,夏家历辈家主更是出过无数名医,甚至是匡扶济世的大医。
晴云前世虽然精通医理,三针死生,可没有师承,药师也就那样了。
好在他不在乎外名,晴药师听着也习惯。
夏白绮是这一辈的本家大小姐,本该在南山堂坐诊研习,却因婚约之事在及笄之年匆匆北上,习剑之余也难怪夏白绮会掌管凌云阁的药堂,只是这位大小姐好像很不想回家的模样,从进城开始就变得格外沉默。
晴云问道:“所以师姐的家不喜欢男人喽?也不喜欢会医术的男人。”
夏白绮缓声道:“你可以这么理解,她们认为男子是五障之身①,不宜从医,故而素来也流行临江赘婿一说。”
晴云浅声:“长云必然不是吧……”
夏白绮道:“确实不是。”
洛城九转轮回,走过一座桥,前方露出朱门一角,牌匾上赫然写着“浮云长”轻灵俊逸。
“若是一会你听到什么,你可以装聋作哑,最好连眼睛也瞎掉,当什么都不知道。”细雨中,是夏白绮一声轻叹。
她这声轻叹,倒含出些许无奈。晴云只看向夏白绮的背影,初见时如玉如兰的气质现下好像被抽离,连自带的鬼灵聪明也一同消散。
晴云亦不想节外生枝,轻声“嗯”了一声。
但他对情绪的感知又相对敏锐,不由深想,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们二人有婚约在身,三媒六聘顾长云还有回书,不应该是即刻成婚,让他好接李沧浪走吗?上辈子他代渡也是这个流程,还是说真正的情爱都这么……左支右拙。
面对夏白绮所展露的复杂情绪,他无所适从,觉得自己好像修了个假情道。
“师妹们在外边先等等,我和师弟先去看看,这个玉髓拿着,可以开门。”
夏白绮的手轻轻贴在门上,一阵荧光随之亮起,竟是一层护门法阵,大多数宗门或世家都有这层防护。若是心怀不轨之人踏入,便有了通知与防护的作用,同样也能阻隔与凡人之间的过多交集。像夏家这种在城池中心的,多的是鱼龙混杂的人。
阵法随即裂开一个敞口,一阵机栝转动的声音后,朱红木门夜随之打开,夏白绮不欲耽搁,先一步走了进去,晴云紧随其后。
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是如同外界一般奢华的城池,而是一段数尺长廊,暮色中,即便镶了明珠,也一眼望不到头。而长廊的两侧,尽是一些奇珍异草。
一道男声道:“走吧。”
这声线干脆利落,晴云不由侧头望去,身侧那还有什么夏小姐,俨然变成一个劲瘦的男人。男人长发低低束成一束,侧在耳旁,本来宽松的长裙变成了紧身蓝袍,只有胸前因为松弛露出一些肤色。
凌云阁弟子服形制男女差别并不大,只对身材有要求。
晴云结巴了两声,随即后退了一步:“你…你怎么是个男的!你谁啊。”
夏白绮耸耸肩:“别不信啊师弟,先前是易容而已。可即便我是现在这个样子依然也叫夏白绮。”
夏白绮要比晴云高出一些,薄纱揭开,那双眼睛无多变化,薄唇微勾。此时正微微低头做着噤声的手势,耳旁的南珠便因为低头而垂在身前。
虽然震撼,一时间晴云心理的疑惑便解开大半,因为夏白绮是男人,所以婚贴的事他能察觉出不对。又因为他不是夏家小姐,所以情急会口误说出夏小姐与顾长云,既然名字对,那或许夏家小姐另有其人。加上夏家去男留女,所以说话与行事偶尔会不像大家闺秀。
防止露馅,还有戴上薄纱。
那真正的夏小姐呢?婚贴总不会骗人的。
但比起猜测夏白绮同夏家的关系,
晴云更在意另一个问题:“顾长云知道吗?”
夏白绮道:“不确定。”
随即又说:“我装他未婚妻去找他的时候这小子把我胸打凹了,现在还痛,但他那人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又或许是同名同姓的双生子,这可能是最大的。
晴云平静下来后,如实评价道:“原来是你,当真大胆。”
“富贵险中求,我本不是凌云阁弟子,夏小姐托我办事我便化作她的模样,只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
二人脚步并不慢,又穿过重重楼阁,逐渐看见了一座灯火通明的殿宇。
等到了楼口,才有人来迎,一位青衫女子提着灯笼由远及近走来。
“是凌云阁来的师兄吗?家主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和夏白绮所说一样,她们确实是不喜欢男子,即便是带路的女子也同他们离的十步之远,加上背对又实在看不清什么。
几日相处,虽然有些信任,但晴云猜不透夏白绮,于是直接发问:“你要干什么,你我都不是凌云阁的弟子,顾长云都不一定认得你。”
夏白绮一拍晴云肩膀:“怕什么,顾长云只记得剑,哪里记得灯笼也能打人,我只要说我是,没人能言我不对。再说你是来带你师弟的,和我无关。”
“就算是夏小姐都不曾见过我这副模样,加上她在修为上有些娇惯,必然也认不出。”
——碟中谍好像给你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