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白凤有意所为,他一走,连同灼人的灵火都跟着散去,魔气焚烬,尸体之唯有一道毙命剑痕。原本阴云密布的天空也随之清明,半弯的月牙悬在天上,照开了遍地的残尸。
那剑伤同晴云初来时所看见的一模一样,可剑不留情,已然无救了。
此时一匹黝黑的骏马率先映入眼帘,与此同时,晴云三人脚下升出一道薄幕。这是琅韵的隐蔽身形的阵法。
为首的是一名短发少年,他勒马渡步,在这荒野中转了两圈,发上的金饰曳出明影。
琅韵喃喃道:“李望舒。”
只见李望舒停顿了一小会儿便调转马头背光离去,整个过程非常迅速,甚至没有哪怕片刻的迟疑,而跟随他的人都不曾进来便又被他重新带远了。
“老师,你还好吗?”晴云见琅韵面色惨白,便伸手扶了他一把:“不然我们回去再说。”
这里并不是晴云所待的白帐,而是另一处相对偏远的军营。琅韵原先只是面色不好,现下连话都不说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晴云见琅韵不搭理他,偏偏最话唠的靖羽又不在,先手拉了拉琅韵的衣角说道:“老师要是不想走,我背你也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样如何?”
这话刚说完,琅韵嘴角便抽了抽:“我年轻着呢。”
或许他确实兴致不高,说完这句便独自走在了前面,夜九婴也不落后,晴云愣是被夹在了中间,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唯有他们的脚步声。
忽然琅韵说道:“人有所想方为念,念念不忘方为执,执而不弃后再为障,破障——在破不在杀。”
这秘境约莫就是祖辈镇魔的地界,而据记载而言,万剑出而魔灭,现在魔种毋庸置是白凤。即便是除魔那杀人也是有目共睹,祥瑞之鸟实在谈不及边。
显然琅韵也知道,但他又说出这番话来,或可是真的看出了什么——
那个口型,晴云也看见了,他知琅韵必不会杀人,这番话更似对白凤方才那些话的回答。
晴云道:“老师,你好像有别的话要说。”
琅韵点了点头,大繁化简的说了一通,他论事多为客观,只是用词稍显刻薄。至少在晴云听来白凤像是一个为爱求索的笨蛋半仙,夜九婴都不免眯起了眼睛。
“什么情啊爱的,听了就想吐。”说这句话的时,琅韵反应平淡,语调甚至有些温和。
晴云心下了然,他对这样的琅韵实在再熟悉不过。这世上若论剑技高超,顾长云也许算一个,祁阮也能算一个。
论心理素质唯有琅韵能强悍到没的说,明面上是剑仙,可私下他连以自己为原型的各色话本都能面不改色的念出声,自然也就听腻了这些。
可他以往的反应,似乎并没有如今这么大。晴云自愧不如,也不想深思,把谶言的事如数交代。
这几件事上下联系起来,晴云感觉得好像莫名的手熟——他前世代度情劫那不就是替人背因果的吗?只不过现在还没有代度一说,而白凤变成了这些普通士兵的劫难,成为了他求缘路上的牺牲品。
有什么因便得什么果。从仙堕魔是白凤自己选择的道,他若要从一而终别人也谈不得什么。而重生过的晴云早知这是一场选择,就像是他前世今生都修多情道一样,思及此,不免轻声叹了口气。
旁人都道无情道静心静念故而奉为主修,不诸世事连亲人友朋都要淡上一层。但实则最容易为情入魔成痴,不曾体味才最是迷恋。
这么一想,他这个多情道不免有些太过突兀。
晴云忽然想到夜九婴还有妻女,转身看见夜九婴一脸不关我事的出尘感。
见晴云在看他,便说道:“问我吗?他们双向奔赴又情真确实是佳话……”
“……”一句还没说完,晴云便捂上夜九婴的嘴:“如果这将军是你的妻女,想必你也会也会感同身受一些吧。”
夜九婴猝然睁大眼,晴云同他站的太近,而他身上还绕着一阵药香,夜因为离得近,才发现晴云余光看向的是琅韵。
他惊愕之后当下明白过来——这是借他的身份去砸击他的师尊。
他虽不想被当枪使,却更不愿撒谎,反手便把晴云的手打了下来。
说道:“我不会让她受这种罪。白凤看似把他的学生护的周到,但其实是替他做了选择。”
晴云嗓子一堵,默默收回了手:“没有例外吗?”
“有。”夜九婴道:“你在这里救过的人却能算是例外的,他们跳开了既定的生死,即便根本没什么意义,但你本身便不是求这些的吧。”
虽然夜九婴说不出没有妻仅有女的话,但若仅是态度尚且还能回答。既然白凤能替李望舒荡平前路去杀人,晴云的救治为何不能算是纠正错轨。
“能力分大小,半仙与人终有区别罢了。”
这句话听来不知是安慰还是夸奖,夜九婴说得语调轻轻,却很坚定。
他们在荒野席地而坐,远远的能看见燃烧的烽烟,而风沙把浓烟吹斜又散开。青绿色的屏障就地而起,足够抵御一些风沙,这番番话让晴云释然,又恢复了先前模样。
一道身影由远及近的指着拐走来,气喘吁吁敲了敲结界的屏障。
晴云仰头看去:“哟,少爷啊。”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靖羽,方一进来便躺在了地上,比走时候还要更灰头土脸些。晴云凑上前去,端详了一下灰黑的小脸,笑出了声。
“边儿去。”
“不去。”
晴云乐呵呵扒着靖羽,搓着他描金的衣角故作惋惜:“这小脸谁看了也要心疼啊,师哥擦擦,脏兮兮的。”
“……”靖羽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但确实没什么力气,翻了个身把衣服压了下去:“别叫我师弟,谁是你师弟。”
琅韵也走了过来,无声蹲到了靖羽另一旁,这下靖羽被三个人围着,黑黑的脸上起了泛出了些许红晕,他太狼狈声音不免小了些:“看我干嘛啊?”
不曾经历过尸体的洗礼和最开始的争论此时显得最是纯真,连琅韵眼底都泛起点怜爱。
而躺地上的靖羽显然受不了这种目光,便拐了话题:“我来时绕了个路,夜沁雅要调兵了,你们看烽烟就应该能知道。只是不知我们明天能不能出去。来了有些时日,有些惦念舒师兄送我的小糕点了。”
晴云奇道:“明天?”
“是啊,也不知道凤凰在哪儿,要是我今晚不睡能看见剑宗的前辈吗?”靖羽悠悠打了个哈欠,说完便在地上蜷缩了起来。
虽然不冷,夜九婴还是点出一道明火靠着。晴云则是仰头看了看天色——
别说是前辈,现在连个剑的影子都没看见,飞剑确实可以一日千里,但总不至于开战当天才来吧,由于晴云读史时也是个一知半解的笨蛋,他也不知道。
可既定的事不会改变,那晴云选择睡觉。
他同靖羽朝向一样,打眼便看见靖羽后脖颈有一道黑色的纹,再仔细看这纹——同祁阮的近乎一样!晴云大惊,再睁眼后,那咒纹又赫然不见了。
他坚信自己必然不会看错,而靖羽微微颤动的双肩已然睡熟。
他往后看,夜九婴坐的端正但闭着眼,往前看,琅韵不远不近的背对站着。
很好,这是天助,人和。晴云便小心翼翼伸手去掀开靖羽的后领。
万剑宗的弟子服通常都是量身定制的,防火防水又防潮,还好洗,除了款式单调些没什么缺点。像靖羽这种自己加私货的的不多,而这衣服是贴身的高领,通常只能自己解。
晴云心虚,先自己探了探领口,确定能勉强拉下一点后,才去拽靖羽的。
靖羽的马尾贴在地上,平日什么都看不见,现在也只能看见一点洁白的颈。晴云小心翼翼摸了摸领,一样的硬领,一样的灵绸。他捻住一块布料轻轻往下拽,那片白色便扩大,空泛,转换成晴云手中越来越褶的布料。
皮肤白里透红,还能看见领口磨蹭出的痕印,可惜并没有看见什么符文。此时靖羽显然觉得不大舒服,便有一只手去扒拉,莫名吓了晴云一跳。好在靖羽睡得熟,仅仅只是翻了个身。而晴云迅速收手,不敢再动。
心惊之后晴云抬眼便是和靖羽面对面躺着,相看两厌,本以为睡着了会安宁些。在晴云被踢了三四次后果断挪到了夜九婴身边——他还是想的美了。能在荒郊野岭睡着或许真的没有少爷架子,但睡相相当惨不忍睹。
灵火慢慢不熄烧了一整夜,算算日子,若是在宗内,醒来便该是除夕。
可惜叫醒他们的不是烟火,也不是红灯,而是铺天盖的杀声与战鼓。
他们本来离战地不远,没走几步便到了战地,平原地带始终看不远。琅韵先架剑而起,晴云唤出雅卷忍痛以一载二。
自下而上看,这阵仗声势浩大,雄伟壮阔,可自上而下看,又渺如蝼蚁,沧海一粟。
晴云想若是他不曾修道,不曾得道,便也同那些兵士别无二致,或者就是一介医师。可他既修了道,如今才有机会站在天上看看这尘封的过往。
夜九婴手中已然幻出长弓。
自古两军交战最难掩伤亡。
夜沁雅手执长剑亲临战局,而李望舒扯着缰绳,烈马长嘶。
两边的阵容并不对等,夜沁雅明显的兵多,足够把李望舒围困致死。
不过他们隔的太远,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只能看见夜沁雅长剑一指,浩大的杀声便震响四野。而李望舒也不曾落后,腰间长剑一晃夜跟着拼杀。
这一场是绝对的胜局,靖羽难得没有吭声,他看的目不转睛,尘土中弥漫出烧焦的糊味,不知是肉,还是草皮。
战场的上空,魔气与怨气互相交缠在一起,枪与剑互相交锋又错开,招式并不华丽,有些甚至算得上阴险。这是最原始的冷兵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