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扇子指向晴云身后的烛火,扇穗末端点着火星。一位穿着淡蓝长衫,低束长发的男子站在前面,腰上环着细铃,随他动作发出细响。
这男子看着纤弱,但身上却有说不出的邪气。因此只是站在哪儿,便让人脊背发寒。
男子低低扫视一圈,最先看见灯笼在晴云身后,轻轻蹙起了眉,这才抬起眼,不紧不慢地伸出另一只手,眉眼舒开。
“好孩子,快还给哥哥。”
声音轻柔。
“改日再陪你玩,你看没了灯村里都变成什么样了。”
巧儿面容一凝,神情有些僵硬,却抱着灯笼没有动。
这就是那个村长家的公子,也许是因为衣袍空荡的原因,晴云第一反应是并不觉得和自己有哪里像,反倒和安阳寒瑞给他的感觉有些神似。
晴云面上沉静,心里却绷成一团,但知自己硬闯未必有效,刚想拔剑,却有人先他一步。
司九婴把晴云往旁边推了推,对那男子沉声道:“人烦狗嫌的东西就是招人恨。”
“你说什么呢?”那男子道:“你瞧外面都什么样,快把灯还给我。那是凤凰的灵火,只有这个才能让他们安宁。”
顿了顿,他又补道:“难道你忍心看他们不死不灭,不入冥府吗?夜玄。”
司九婴避了问题,却一手握上那男子的手腕,一簇橘色火焰自他手心燃起,稍一触碰便黏上皮肉,那男子一愣,下意思想退,反倒被司九婴先一步拉住。
司九婴冷声道:“给你可以,可天下那有不探灯笼就取灯芯的道理。”
到那男子被火灼到薄扇脱手,须臾火焰猛然窜高,吞没了他全身。火焰的末端也逐渐凝结出气团,逐渐汇于正中。
司九婴轻碾指尖,似有嫌恶,继而转身,压眉抬眼,神色却淡淡的。此时二人不过相距咫尺,他的背后一片焦土,天色橙红流金,阵阵呼啸的热风把他的鬓发吹散,而他双目赤红,眸底却有层层寒意。
晴云陡然升起一种熟悉又苦涩的心安。
这一刻他又有几分庆幸,他真的找到了司九婴,还能如平日一般结伴而行。
若是顺利,出去就能恩钱两清。
“九婴啊。”
晴云听到自己低声唤他,尾音利落,却显亲昵,像是相熟许久。
只是不知叫的前世那个纠葛颇深的魔尊。还是叫的是面前人。
又似乎都是,记忆中的面容在此重叠,少了几分倨傲,却还是一样的冷峻。
司九婴只是看着他,上下扫视,良久才叹了口气。
似乎离的太近了,眼中所映尽是一双少年澄澈炽热的眼,他何曾被这样看过,只当是心魔玩出了新招式,于是眉峰一蹙,未有应声,还退开几步。
“大人。”
有人抓住了他的辫尾。
而司九婴一向厌烦被碰这里。
“九……”
司九婴忽的转身,隐有怒意,但看清之后,伸出的手却停滞在了半空。
下一刻,晴云便用双手相握,连同跃动的火光也捂灭,掌心贴着掌心,本来还是笑着,却在意识到后偏头掩去了神情。
“你没事太好了。”他的嗓音哑了些,再转回来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明亮,除了这一句,又像语塞住,嘟囔道:“怎么好像不记得我了……”
司九婴的手还被握着,半响没说话,他下意识回握,掐的晴云也哑了声。
反复摆弄,似乎是在确定什么。
忽然松了手。
晴云未及反应,司九婴便暗暗拉开了距离,双手拢袖,一脸老神在在的神情。
“早该还阳。”
晴云本想逗弄,坦然走近,却忽然见在荒原之中,司九婴说的淡然,视线确是极利的,纤长睫羽之下似乎有艳羡,而后才是不甘,克制和隐忍。说完后便垂着眼,敛净浮躁,好似自己本就无关紧要。
有的人口上讲朋友仁义,却要你时时刻刻念着他。
但也有人习惯默不作声,只在危难关头一挥衣袖,恩义深藏。
他一贯如此,晴云从前便知。
如今又见,只觉得隐痛。
他想去哄哄司九婴。
但司九婴根本不吃这套,自顾自翻着书册。
司九婴侧过脸,冷漠疏离又平淡。
“既然是虚像,那就是我内心的映射。不过这次这么贴合,该说是冥府仁慈吗?”
“我真不是……”
“好了。”司九婴把书册一合。“不要大吵大闹。”
大吵大闹……
晴云解释本就有些无力,听他这么强硬,忽然又感云烟散开。他单手按上那本书册,替他撩开耳鬓处的发丝,一手托上他的脸,拇指按过眼角,忍不住笑了。
司九婴被摸的不明所以,竖眉抿嘴,却本能弹起反手抽上了晴云侧脸,不过没有如他所想的透过去,也没有立刻被挥散。
结结实实的按在了那张眼神愈发明亮的脸上。少年没说话,甚至略有羞意的闭上了眼。
……?
怎么好像给他爽到了。
司九婴愣在原地,眼睛却在其中不住放大,惊喜和喜悦一闪而过,反倒多出些局促和不安。只不过他不会隐藏情绪,但那份淡然也惯突兀。
好在晴云并未看他。
“你没走。”
这话说的怪异,问出口后司九婴自己都无言了。
只是默默地把手抬了抬,又茫然的收回。尴尬和局促之后又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死气。
乐极生悲,或许就是如此,可二人已是死后魂魄,再难有比这更难的悲喜。
还未等晴云回应,软硬兼施又把话说绝了。
“你还是走吧,仙门弟子不入轮回,离体久了于修行有损,我本就是不死之身,此次也因我而起,来日再会,有缘再见。”
可晴云就那么垂着眼,也把这些话避了过去。
他大约知道若说‘带你走’之类,在司九婴面前有些不自量力。
所以略微沉吟,温声道:“那你的妻子怎么办呢?你女儿既然同我差不多年岁,这里也没有她的影子,想必应该还在世吧。”
“……”
“你既然可以救我于水火,我必然不会弃你而去,不过来日要补我一口喜酒。”晴云笑道:“我补礼金。”
他本来不欲说这些,却在慌乱之中口不择言,说完之后却没来由的舒畅,语气也极尽谦和,好像这里不是什么阴曹地府,而是平常府邸人家。
没了哪点龃龉,他这才去拍拍司九婴的肩,至少短暂的开阔。
而司九婴欲言又止,半天才磕磕巴巴从嘴里蹦出几个字。
“让你省钱了,我没有成婚。”
司九婴的直觉一向敏锐。
他早就注意到晴云的克制,这个人虚中透实。而真假参半之下处事却有种难言的固执,在温柔的表象下藏尽锐利。
而他明显感觉到,那层锐利似乎要浮出表象了。
晴云还是那副坦荡的表情,深深吐了口气,笑的却有些意味深长。
司九婴不做他想。
但似乎这样说了一番话,二人已经不再像刚才一般局促。
他便同司九婴如数说了地府的见闻,这次司九婴也不觉得他吵闹,而是静静的听。讲到他们姓名互换时,司九婴才把头略略侧过来,晴云很干脆的说:“离得久,确实有点想你了。”
司九婴喉咙一紧,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多事,他只当是举手之劳,也并不苛求结果。但忽然有一天能够被他人铭记,挂在嘴边,没有丝毫波动是假的。
其实他也怕剖开之后不如原初表象,徒增失望。
可到底与他关系不大。
所以又只好瞒下内心的凉薄,学着别人的喜怒哀乐。
最后变成了现在这样。
可如今有人在看过疯病之后,在得知他并非正道后,依然相伴。
从一个满口谎言的人身上看来又不像是假的。
司九婴有些怔愣了。
出神间,晴云忽然从容把书册接过,而书册离手便引火自焚,变成灰烬。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剑。
准确的说,是晴云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握着剑。
因为太过郑重其事,司九婴那敏锐的直觉生生变得顿感了。他似乎猜到要带他一起走,却又有些不可置信。
比起这个念头,他选择率先松了手,而取而代之的是晴云锲而不舍的抓握。
而晴云的固执与耐心在此刻甬到了极致,又实在幼稚。
这是他前世未曾履约的人。
“九婴。”
恩钱好像不重要了,少年的眼神灼人,仿佛直通心底,要献上前世未尽的哪点忠诚。
“能遇到你真的太好了。”这是他第二次说了,晴云又去抓他的手。
司九婴没有应,手却终究没再松开。
“你说我是你傻哥哥的事,我要记仇一辈子。”
青年嗓音是平淡的,却又多了幽怨,并不惹人讨厌,而是嬉闹。
“好啊,恨比爱长久。”
晴云不会恨人,他不知道被人记恨是什么感觉,但若谁对他好,他却能长长久久记得。
前世今生,一贯如此。
司九婴没回话,只是淡淡凝望他,赤色眼眸映出倒影。
晴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他当真在一些时候脸皮厚,便又去逗他:“大人有大量,还是不同我一个小小剑修计较了。”
“……”
“你当我年轻气盛,倚小卖小。”
“……”
“不过。”晴云声音忽的温柔而坚定。“不论你怎么想,我确实会站在你这边的。”
可司九婴早就不对什么抱有期待,骤然有个明媚的人说信他,他除了不信,尽管犹豫,还是不信。
以往他被骗的多了,因此觉得其他无甚所谓,而一旦有人真的信任,才朦胧的品出些甜,仇恨之外,好像有了新的可以支撑他的东西。
只是嘴巴无味太久,回甘也有反刍的苦味。
有点本能的恶心。
他的手还在晴云手里,想抽出来说不要紧,却抽不出来也说不出口。
晴云见他不吭声,也只是耐心的,平和的,逐渐也不再说话了。
他就静静的站在哪儿,等他选择,等他回魂。
晴云喉结滚动,他在赌,赌司九婴的不甘心,也赌他自己哪点稀薄的运气,面上却是平静无波的。
“活着才能有恨呢。”
这些话实在算不得安慰,却被晴云用最温和的语调说出来,却有了别的味道。
“如果你要靠恨活着,那不如余生未来都恨我,毕竟是我一意孤行要你活,可若你真的活着……一定会有你的大道之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