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身段笔挺,一身青蓝色的劲装,却盖不住风尘,眉目间与舒怀瑾有几分相似,但太过张狂,气质便截然不同。
“你对我爷爷做了什么。”舒季风目中似无旁人,自进来开始便一直盯在一个人身上,目光怒极生寒,“你一个他系的旁支又凭什么。”
舒怀瑾没有应声,反而对晴云道:“有点私事,改日再叙吧。”
“你说什么,我是聋子。”晴云识趣的往一旁闪了闪,但东方聆秋没来,便也走不快。
“你不过是随了你母亲的姓,凭什么执掌家业,以为划我点财产我就领你的情?”舒季风一字一顿道:“滚出我家去。”
“论身份,你我已经没什么内外人之分。论辈分,我是你的表兄。”舒怀瑾看似并不怯他,实则长衫下双手成拳,微微颤着抖。晴云在一旁看着,觉得舒怀瑾除了嘴上挤兑,倒真没有与谁动过手。
“舒季风。”他沉默几许,嗓音哑了哑,“你非要这么绝情吗?”
“早该把你赶出去了。”
舒怀瑾闭上眼睛,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再睁开时,多了几分威严。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这种世家大族,更是错综复杂,妯娌亲系更是扯不明白。但有些事还是要关起门来说。
被舒季风这么一闹,东方聆秋终于抱着食盒出来了。“买好了,看来不是时候,你们聊完我们也快走吧。”
晴云点了点头:“你可算回来了。”
“嗯,是久了点!”
东方聆秋推着晴云往外走,同舒季风错肩膀而过时,余光扫了他一眼,离近了才发现舒季风虽然满脸怒气又满身风尘,但是眼尾却是一抹嫣红,似乎来时狠狠哭过。
这样质问下,他倒是更像是被欺负的那个。
晴云临出门时轻声道:“你们就算不是亲兄弟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有共同的祖先。”
舒怀瑾没应,舒季风冷冷道:“出息了,一个残废也想出头。”
“公子不是残废!”东方聆秋还想解释,却被晴云按下,终归是他们家事。
只是刚出门,那楼门便被关上,里头传来的尽数是桌椅倒塌的响动,愤怒到极端的发泄,大多都是怨毒的咒骂夹杂着质问——
“舒怀瑾!我到底哪里不如你,你哄骗爷爷然后把我圈养起来当宠物吗?!说什么保护到头来自己承位,是不是拿我当傻子!”
哐当巨响有巨物为之倾倒,却无人敢上前劝架。
门口小厮则是驱散人群,陪笑着让客人先走。
“打烊了,打烊了,不好意思啊。”
晴云看向紧闭的大门,里头隐隐传来舒怀瑾的声音,声音也带起了温怒。
“舒季风,就算让你一千次,一万次,你也赢不了我。”
“……”
“养宠物?”舒怀瑾说:“都不养你这么没规矩的。”
若不是亲耳听到,晴云很难相信舒怀瑾这样的人会说出这样戏谑的话来。
在他印象里,舒怀瑾只是有点刻板印象,做事却很妥帖有度。可以互相嘲弄到炸毛,却难想人格上的贬低。可以当成移动的钱包,却不是单方面的收买。
可是今天,他对自己的表亲,自己的弟弟,说的话算是降维打击。
晴云摇摇头。
又或者他才是看不明白的那一个,层层谎言,道道假象,这之后谁又是怎样,离了谁又能怎样?混混沌沌,时暗时明,才是时景。不过有些转变太过突然,接受起来总要一点时间。
文雅的书生怒气来,常拿刀的屠夫也要畏惧。
晴云回到客栈后,司九婴身旁站着公孙寻夏,那姑娘一见东方聆秋,原本压抑着的氛围一下敞亮,风风火火分起了吃食,又抱怨怎么去了那么久。
司九婴则在二人不经意间给他推了一盘虾饺。上次还是晴云给他夹菜,如今反了过来,却还是一样的。
晴云忽然觉得身边不就有一个现成的,活生生例子吗?他也不能太固执己见了。
初春的柳叶抽了芽儿,拉着影子斜斜照在地上,挡着少年男女互诉情肠,也隔开各怀心思的二人专心吃饭。
“味道如何?”晴云问道:“怎么突然要吃饭了。”
司九婴顿了顿:“以前没试过,就想试一试。”
他说的时候眼神有些晦暗,再看碗碟,确实是每个都吃了一口,也只是一口,想来他以往犯着恶心,碰都不碰,如今好了些,都想试试也在情理之中。
晴云道:“那就都试试,我请客,你结账。”
说罢他也没贪嘴,而是认真思索起来。这里真的有一个以灵滋养的地界,四时花开,是一处远近闻名的福地桃源。
那时来还不是因为谁想看,而是因为他想给琅韵看。他所心系的,那个于他没有好脸色却缠绵病榻的师尊。
虽然已经不再介怀,但是经历还在,而经验则会刻进血肉,一点一点渗入骨血,也正如晴云自己所说的,他会记得每一个人做的桩桩件件,不经意的,活着刻意的想起,恍惚感叹着——哦,原来我做过这种事。
只不过那年他是真正的年少,甚至那时候他已经知道琅韵有个旧情未了的情缘。
但他当时并没有气馁或丧气,而是——狂喜。
喜琅韵道不纯正,喜琅韵不是真的冷心无情。
人的心一点有了希望,就有了心劲,丝毫不在意那光是否包容他,就像飞蛾见火,奋不顾身。
他为琅韵折枝,祈福,挂绳,丹青描摹。再游历四方时候寻遍药方,甚至动过禁术的念头,后来去了魔域,也并未放弃。书信封封,常往无回。月月如此,年年依旧。
但他错估了琅韵的信念,也败给琅韵的执念。
昔年赤诚不负,看似圆滑无害,实则才是有了棱角。后来代度,总是感觉差些意思,越是淡看,越是变成了狡诈的大人。
可那也是过去的事,最好的代替,便是与新人游旧地,才能在回想起来时,从只能是他到不仅仅是他,晴云在这段的路上走了三十年。
如今的尺度倒是刚刚好,既不亲昵,也不疏离,偶尔见见,书信常联。
大抵是他想的入神,加上身体确实差了些,便在这融融春日的树下睡着了。
梦中还是那个少年般的自己,面前有一颗硕大的古桃,明明不是花期,却长得枝繁叶茂,粉似霞云。
簌簌红绸随风荡漾,宛若红云之海。
少年从怀中摸出几个浑圆的桃果,又恭恭敬敬上了香。金币挂池,水波粼粼。
他低头拜道:“不知道这里住着那位仙人,家师重病还请分些福泽,佑他早日康健。愿神明永保眷顾……”
旁边却有人同他说:“哎呀这位哥儿,再买个符箓吧,都有仙人护法加持的。”
少年出身道门哪里不知道这事唬人的把戏,但他还是全买了,又把红绸中祈求平安的挑出来全都挂上去。
这一天朱红盖过了粉白,晴云久久的站在树下,等到繁星满天,人群散去,他在深深的望过后,却哭了。
那个瘦小的影子,越来越清晰,能看见竭力克制的颤抖,腕口包着纱布,有些旧了。手上却托着一片摇落的桃花。
他哽咽道:“是我偷学剑术师尊才气病的……是我待他不够好。”
桃树本是用来求因缘牵线,可又有谁真的在意,又有谁去较真呢,但那个瞬间晴云想,有谁真的能救琅韵一命,那让他怎样都可以。
时光匆匆,花开花落,如今的晴云再看起来,除了知道之后也只是淡淡垂眼,即便是重来一次,他知道自己也还是会如此去救琅韵。
而花树的一旁不知何时换了人,那人玄衣墨发,红绸飘起却遮挡住他大半面容,并不能看清,但在晴云梦中,他不必看清也知是谁。
囫囵两世,人虽不同,局却相似。
晴云立在树前,轻轻摩挲树干。他忽然有些享受梦境,逃避也好,空念也罢,而桃树之外却尽是无边的黑暗。其实他不怕黑,不过是见过灯芯之后,就再难融入。
“当年求之一瞬,如今面前还是只有自己。”他沉吟着:“那就求己,那再求己。”
这一夜,晴云睡的格外静,似是眼泪流尽,精疲力竭,又像是重入地狱,无知无觉。
但在晴云梦里,他却是坐在树上把红绸一条一条的往下解,红绸化作点点星光,连周围都跟着暗了暗。
有人提着灯为他照明,那是一盏纸糊的,字迹歪七扭八的孔明灯,烛光映照出他的脸,那是眉目柔和的琅韵。
但晴云坐在树上,丝毫没有下去的意思,只是远远的看着,眼底残存着眷恋,这让他唇角轻轻勾起。
琅韵问道:还要带我去看雪吗?
他下意思想喊师尊,犹豫一下,还是叫了老师。
又说,我其实很想念你。
可他还是把最后的红绸解下,最后的光亮只剩下那一盏灯。却也变得明明灭灭不安宁。
他才终于走到灯前,捧起烛火,轻轻吹熄。
不去了吧,老师怕冷,我也犯懒。
那些岁月终归成了段段往事,只有他记得,也只肖他记得,往事历历,来日尤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