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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圣府地志记载,碧晴浮桥全长六百丈,陶晞数着步子前进,按照脚程计算的确行过大半,大湖对面是苏淮中路,此条长街高楼广阁林立,是圣府的‘文具商城’,每座店铺均售卖高等的笔墨纸砚,常年水墨味冲天。
陶晞向来五感通明。可在此时此刻,他连高楼的边角都看不到,半点松烟墨香也闻不到。
浮桥好似没有尽头,晨雾不散,反而越发浓厚,完全遮蔽住了朝阳的光芒。
向下看去,碧晴湖不再清澈温和,颜色浑红如血,湖水疯狂搅动着,无数个旋涡浮在水面。
空气更冷了,一股股阴森森的风从背后吹来,吹得陶晞汗毛倒竖。
“何方妖孽胆敢在圣府作祟?”
陶晞努力挺直胸脯,扬声厉喝。
凉风沙沙刮擦耳膜,随之而来还有道阴柔沙哑的声音:“不是妖孽,是魔,大魔。”
陶晞:!?
好消息:这魔体味腥臭难闻,音色嘲哳难听,不是我那有身上有杉木冷香,说话醇和低沉的恩人哥哥。
坏消息:我被大魔单抓啦!!!!!这把高端局,我个筑基小修没法打啊!救救我,救救我。
“小孩,你走得这般着急,是不是要去明礼院报名抓我?如今我就在这里,你倒是抓啊。”
大魔的声音漂浮在雾里,仿佛很遥远,又仿佛近在耳边。
陶晞紧张地吞口水:“不,不是着急抓您,是急着给室友带早点,小笼包和馄饨很受欢迎,倘若去得晚就没了。”
“真不想抓我?”
陶晞硬着头皮:“真不想,我胆子小。”
那魔森森笑了两声,继续说道:“你不抓我,可我要抓你的,我盯你好久了。”
魔伸出没有血肉的骷髅手轻拍陶晞肩膀,他的指骨很凉,像是冰一样。
陶晞凉得直打哆嗦,诚恳道:“大魔老师,哦不,大魔前辈,我就是个筑基小修,还有各种各样的病,是名副其实的病秧药罐子,您若将我吃进腹中,恐怕有损肠胃健康。”
“我不打算吃你。”
那就好,那就好。
陶晞微微松口气。
“我会虐杀你,开膛破肚,挖眼掏心,来祭奠……。”
大魔后半句话淹没在风里。
陶晞:???
“要不您还是吃掉我吧!”
“呵,”大魔冷冷道:“贪生怕死。”
陶晞小声嘟囔:“刚才就说过我胆小,您没听见吗?”
大魔眯眯眼:“你敢顶嘴?”
陶晞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敢不敢,前辈惹到我,算是踢到棉花了。”
突然,碧晴湖风声大作,两岸槐树剧烈摇曳,浮桥震颤,湖水疯狂旋转,巨大旋涡浮于水面,浑红如血,深不见底。四条藤蔓飞快从湖底钻出,水蛇般缠住陶晞的手腕脚腕。
陶晞用力挣动,可藤蔓越缠越紧,转眼间他腕间已被勒出血痕。
“呵,废物。”
大魔冷笑出声,下一刻,藤蔓收缩,旋涡张大,陶晞如同块小石头,扑通掉入水面,砸出三两个浪花,然后再无声响。
空气中那股阴森森的气息消弭,白茫茫的雾化作水珠,滴答滴答敲击荷花。
朝阳普照山湖,晨风渐暖,吹得水面涟漪轻起,碧晴湖恢复往日姿容。
可风已静树不止,湖岸处枝干枝丫晃荡着,摇得槐花乱飞,远远看去,像是坟茔地里飞舞的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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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府饭堂。
空山春雨过后,到处散发清新味道,树芽草叶鲜嫩欲滴,几只黄鹂踩在窗外树枝上,时不时啾叽两声。
龙修墨坐在桌前用饭,同桌几个好赌的修士与他攀谈起来:
“莫兄,听说了吗,武坛那边出了大事情。”
龙修墨和善道:“我日夜练刀,倒是很少关注外界消息,劳烦几位仁兄为莫某讲讲。”
几人先夸赞他刻苦用功,以后必定出人头地,稍后开始唾沫横飞地讲起故事。
“起初演武坛丁字号台两位刀修对弈,八号名为张大勇。身强体壮,满身肌肉,刀更是祖上传下的锋锐宝刀,七号叫陈思源,经不见经传,不但年轻稚嫩,还出自乡下的小门户,本以为八号稳赢,结果七号竟爆冷夺魁,诶,可惜了我押宝的金叶子啊。”
龙修墨咀嚼着饭菜,暗地轻嗤:哼,英雄?陈思源也配?前世不过就是他的跟班喽啰,只不过赢了场比赛而且,一个他愚蠢的笨货再强能强到哪儿去,总不可能一招击溃对手,总不可能凝出刀意了吧,呵呵。
同桌另一人接过话头道:“嘿,陈思源那小子确实厉害,身法利落,出手干脆,前期只守不攻,后期爆发,一招秒掉对手。”
“关键时刻,刀意也被激发出来,仿佛烈日高悬东山,照亮整片武坛!”
“好像刚刚十七岁,诶,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龙修墨:???
龙修墨握紧拳头,笑道:“是啊,陈兄弟确实厉害,确实可称英杰。”
那人也笑道:“有趣的事儿不止一件,两位选手对战后啊,两方亲友团竟打起群架,越打越凶,越打越狠,战圈越扩越广,全场都参与了呢!”
龙修墨叹道:“圣府法度严苛,很少产生暴乱之事,学子知书明理,不知是何缘由引起纷争。”
“哈哈哈哈哈哈哈。”同桌人忍不住发笑:“陈思源有个好友,名唤作陶晞,他扇了张大勇一巴掌,把张大勇的牙给打掉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陶晞?”
龙修墨将二字碾转于唇,先惊讶于陶晞竟敢动手打人,后有些想|入|非|非:
两方斗争互殴,皆因陶晞所作所为,他挑起了两方矛盾,必定遭众人厌恶,叶静临来处置事端,也会按照规矩严厉惩戒他。
倘若我在他孤单脆弱、被严惩时出现,并施以援手,他绝对感恩戴德,立刻像前世那样依附我。
龙修墨不动声色问道:“陶晞后来如何了?”
“啊,刚才我没讲全。”那人道:“张大勇那狗东西先骂的陈思源奶奶,陶晞为朋友才出手揍人的,真够义气啊,很多人都佩服他呢!”
……
“明礼院叶司丞没有出面惩戒吗?”
“过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龙修墨松下一口气。
“但是又被拦下来了,貌似沈长老亲自拦的,说小孩子踢踢打打玩玩闹闹很正常。”
!
!
龙修墨再也呆不下去,起身道:“诸位,先告辞了,莫某今日还要去燎山练剑。”
几人嘀咕:“燎山路弯折崎岖,非常难行,莫兄小心啊。”
龙修墨皮笑面不笑:蠢材们,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我这次将碰上多大的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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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飒飒,白云悠悠,灿灿曦光流转,寸寸照亮圣府各处。
宿光学府占地广阔,包容性也极强。
甚至在同个地方,前脚可参观大乘境高手移山倒海,飞天遁地;后脚能瞧见筑基散修为赚取三四颗细碎灵石,在集市奔波劳碌。
在早晨就更明显,高山紫气弥漫,仙鹤长啼,鹿鸣呦呦;长街炊烟袅袅,屋檐麻雀春燕掐架,后院公鸡抻脖打鸣。
两种景象,诡异却和谐地融合了起来。
说到烟火喧嚣,最熙攘热闹的,非永安大巷莫属,红砖黑瓦,桂花开满长街,十里飘香。
比花更想的是饭菜,包子馄饨酱香饼,豆乳油条千层糕,百个摊位吆喝叫卖,点心小食,目不暇接。
梅花茶舍也坐落于永安大巷。
不是窝棚小摊,是高阁广厦。楼有六层高,飞檐斗拱,端庄大气。
老婆饼里没有饼,夫妻肺片里没有夫妻,梅花茶舍也没栽梅花。
舍内,墙壁挂满各式梅花图:蜂蝶戏梅,落雪寒梅,黄蕊迎春,绿萼含苞……
仔细看去,所有画作都出自同一人之手:季桓是也。
圣府要求新生必须组队同住,玉鸣山庄虽富得流油,但也不能罔顾规则,硬去造一座寝舍给尊贵的少爷住,但造个玩乐地方的本事还是有的。
茶舍设有防雨阵,保暖阵,隔音阵,楼中清雅宜人,前厅偶有貌美伶人哼湘南小调,偶有高阶音修拨弄昂贵古琴,是诗词作乐、放松愉悦的好地方。
但大少爷季桓此刻,不太放松,也不太愉悦,甚至可以说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他在……汇报工作。
从北岸的御魔阵线,战略布局,到南域半月前惊现的五大秘境,从东边的伽蓝佛修受过雷劫,顺利升入渡劫期,再到西边大漠开出万年九瓣冰心莲……
从昨日太阳落山岗,到今早朝霞初升,他的嘴巴几乎没闲下来。
待到最后,季桓口干舌燥,脑壳冒烟,但大明星依旧保持形象,没有像牛马那样咕咚咕咚喝水,而是端起茶盏小口啜饮。
“表兄,我汇报完毕,就是这些了。”
“嗯。”
对面的玄衣男子轻轻点头,此人俊美面貌如玉珀,挺拔身姿如松竹,无论季桓所讲事宜多么惊悚多么罕见,都未曾展露任何情绪波动。
季桓边品着清茶,边用余光瞟他,心道:诶,像块冰雕似的,怪不得从小到大,都没我讨人喜爱。
不过吐槽归吐槽,该有的关心也不能少,季桓道:“表兄,你的身体可还好?”
问了后,季桓突然有点后悔。
这简直是句废话。
天雷琉火灼热滚烫,可于瞬息间,融掉万担寒冰玄铁,更何况血肉躯壳。
“已无大碍,修为在逐渐回升。”
对面男子淡淡道。
季桓眼珠微瞪:!!??
听我娘说,你当时命灯都半灭了诶。
听你家长老说,棺材和坟地都快找好了。
不愧是你,楚惊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