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要杀了我吗？”
旁人这样质问渡劫大能，难免要挨上一剑，可此时清虚却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微不可查地后退三分，太和剑尖也离明宣的脖颈远了三分。
“明宣，从你犯错那日到此时此刻，可曾有过悔意？”清虚幽幽问道。
明宣不说话，只是用凹陷的眼珠直视清虚，再无昔日的尊敬、恭谨、崇拜，眼中溢出阴翳、偏执、憎恨、甚至是癫狂，独独没有后悔。
清虚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
“晚辈明宣，过了年就满十五，仰慕清虚前辈已久。”
“已将您编撰的踏雪寻梅练至玄武境，赤霄剑诀练至第十九式，今日前来，只求您能收我入门下。”
“前辈，三堂兄跪了七日走的，二堂姐跪了半月走的，大堂兄和五表兄跪了四十五日，二表兄是入秋时走的，我长兄是今晨落初雪时走的，我们同辈一行五十六人同来，如今只剩晚辈，若前辈不应，晚辈则会继续跪下去。”
“晚辈不是要挟前辈，只是想让前辈，让水虹泽，让西南境，让整个天下看看晚辈的决心。”
“清虚，我幼时是真的崇拜你，敬仰你，现在也是真的恨你！”
“我听着你的事迹长大，临摹你的书帖练字，修了你的剑诀入道，你凭什么说我不适合跟着你！”
“你讨厌我急于求成，你讨厌我罔顾人命，我偏偏就要一直这样做。”
“师尊，我昨夜探看识海，发现识海内里更加幽深辽阔，连丹田里的金丹也更圆融莹润…”
“不是徒儿有本事，应归功师尊教诲有方，跟在师尊身边，简直如有神助。”
“师尊，昨日路过几片稻田，徒儿看您盯着看了会儿，您可是想食灵米？徒儿已传讯回家让下人选些上好的珍珠米和胭香米，遣飞鸾送过来。”
“师尊，我昨夜只用了两个半时辰，便御剑飞越了静海，明日会更快的，会努力追上师尊的速度，不给您添麻烦，不成为您的累赘。”
“清虚，听说你丢下了我，转身就回宿光圣府做了大供奉，你在燎山种灵植时，有没有想起过和我一起路过的庄稼地？您看着那些学子，逢年过节给那些学子讲经时，可曾有想起过我。”
“哦，对，圣府主张‘厚德载物，济世救民’，倒是和您这位大供奉的理念相和啊。”
“圣府是‘人间正道’，而你就是‘卫道者’；我们董家和我这个徒弟对您来说是累赘，是污点，对吗？”
“师尊，您看！”少年明宣指向身前的海域，笑着道：“海的妖兽都被徒儿杀光了，您只消用神识扫一圈，就可知这海底几千里除了水草已没有活物，徒儿抽了它们的脊骨和筋脉，届时给让家中炼器师给师尊雕一条兽骨剑坠。”
“清虚，你看！”中年明宣遥遥指向北方，也笑道：“三千里外，那边的那个村子就是我杀人封魂的地方，你只消用神识扫一圈，就可知我究竟造了多大的孽！你不是卫道者吗，像处理那些杀人如麻的邪修时一样，你大可先一剑杀了我，再去解封那个村子，把我的丑事昭告天下，让全天下人都来唾骂我，让他们把我的尸体挫骨扬灰，让他们把我的名字刻上耻辱柱，让我死后千年万年都受世人咒骂！”
意气风发的少年、暴戾癫狂的男人，两道身影不断变换，在清虚眼前交叉、重叠、交叉、重叠。
清虚有瞬间的晃神，但也只有那么一瞬间，很快又恢复清明。
‘嘶。’
太和伸出一寸，直直插入明宣的天灵。
舞象年岁的明宣，和已过而立的明宣，同时倒在血泊里，倒在清虚的目光里。
“师尊，永别了．．．．诶．．．．”
空寂的大殿里，仿佛传来这么一声叹，可惜太轻太轻，像风一样。
直到很久很久，清虚缓缓低头，将视线落在这位死了的逆徒身上，明宣嘴唇微张，像是在微笑，双眼也没有合上，缓缓淌着血，手指的依旧维持着‘指向北方’的动作。
清虚将目光锁定在明宣手指上，但他没有却没有顺着他的手指向北方看去，更没用灵识扫视。
直到很久很久，他从大殿走出，也没有看向北方。
夕阳把他高大的身影拉得单薄细长。
清虚筑基很早，结丹更早，这使得这位大能衰老得很慢，他总说自己是是老者，自称老朽、老头子，甚至在外时会特意用些幻术，让自己看得年老些，可他两百岁的长相也不过是副中年人模样，
但此刻，他缓慢地走下山石台阶，一步一步，每走一步，他的白发多一丝，脸上皱纹便多一根。
待到了山脚，他已是满头华发，满是沟壑的脸颊再也看不出半点英俊意味。
他真的变‘老’了、成为真正的老者、老朽、老头子。
*-*-*-*-*-*
“大哥哥，事情就是这样的，清虚尊者直到最后，也没有用识海扫视北方，他没有去临棠小镇！他没有管小镇里的冤魂，他没有把明宣的罪行昭告天下！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座被他徒弟屠戮的小镇子叫什么名字！”
“我之前追着董夫子满山跑，努力想拿到小满的眼珠，就是为了能够到老爷爷面前揭发明宣罪行，请老爷爷出剑来劈开吞天钵，现在想想也是可笑！”
“咳！咳咳咳！”
陶晞握着楚惊寒的手腕，把所有前尘往事一股脑地讲出来，因为激动，咳地脸颊通红。
楚惊寒手掌抚上他的后背，一下一下拍着：“原来如此，你身为圣府学子，失踪数日，照常理来说，圣府诸长老会引命灯燃魂火锁定玉牌方位，从而来寻你，但如今迟迟未动，想来是早已知道这其中缘故。”
他越说语气越冷，简直是快要从凉水结成冰疙瘩了。
临棠镇的水确实深，牵扯着从乌渊逃出来的大魔、几千条怨气深重的亡魂，以及盘根千年的世家大族，还有当今世上罕有的渡劫期大供奉。
圣府不在乎董家的面子，但在乎大供奉。
清虚虽没放话，但他的行为代表着他的态度。
对于清虚的态度，而圣府的态度则是‘无奈’。
这位大能过刀山火海，除过那么多妖魔，做了成千上百件好事，在有形无形中救了不知多少人命，没要拿过圣府半分资源，甚至在渡劫期后来到圣府做镇山供奉，多年来从不索求，不要任何奖赏。
现在大能有了错处，这些年纪小于清虚的长老们可能也不知如何惩治。
所以只能等，只能观察，只能任由时间流逝，以不变应万变。
他知道圣府会尽可能保着学子的命，但为了清虚，为了明宣不将明宣丑事曝光，他们会让陶晞全须全尾地走出临棠吗，或者说，他们会让陶晞出来吗？
陶晞这么小、这么弱，要怎么安全出来，要是自己不在，他会不会被这池浑水吞没，连渣都不剩。
无论是与凌虚玄虚战斗，还是看董恒通发疯，楚惊寒始终保持平静，现下倒是真的动了怒。
他摸着陶晞脑袋交代道：“待会儿，我作个结界给你，你藏在里面不要动，我去劈开吞天钵，带你离开这里。”
楚惊寒准备取出放在识海蕴养的听苍剑，他知道只有上古神兵才能劈开吞天钵，他没有上古的剑，但他有上古的血，若取心头血放进剑脉……
“不可以。”陶晞坚定地拒绝：“大哥哥不可以。”
“为何，是担心我劈不开。”楚惊寒由摸陶晞头变为拍陶晞头：“你大哥哥有七＼八分胜算。”
陶晞摇头：“你不准去。”
陶晞盯着他大哥哥发白的嘴唇，嘴角不自觉垂下。
在破庙一打二，应该消耗了大哥哥许多灵元，就算身上还是有浓杉木冷香，也盖不住衣服下的血腥味。
他抱着人家的时候闻到的。
陶晞举起手中重剑：“应该由我来劈。”
楚惊寒眉头一跳，下意识：“不可。”
陶晞：“我是太和的新主，上古剑只认自己的主，只有我能拿着它。”
楚惊寒：“那也不可。”
陶晞：“为何？”
楚惊寒：“寻常法器与盾相撞，尚会产生灵流，两种上古法器所产生的威能更是有千百倍数。”
“大哥哥担心我都弹飞？”陶晞眨眨眼：“那辛苦你在下面接着我。”
楚惊寒认真地看着这小孩，道：“真的想好了吗？”
两人四目相对，后面要说的话，陶晞已从对方眼神里看懂：
产生灵流波动什么的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将这东西劈开后，可能会有很多麻烦找上，圣府，世家，以及各方势力，这些你都能够接受吗？
陶晞郑重点头，蓄起体内微薄的灵力全部灌注于太和剑。
*
楚惊寒没有说错，剑撞向钵壁的瞬间确实产生非常大的能量，滋啦响声不绝，无数火星迸射，热流如浪潮席卷，把陶晞推得老远。
在落地的瞬间，他被楚惊寒稳稳接住，而后两人同时看向天空。
只见那层厚厚的钵壁先是出现细小裂缝，而后缝隙越来越多大，一缕初生朝阳的微光照了进来。
一缕，两缕，三缕，千百缕。
这座被阴风毒雾包裹了三十年的小镇终于重见天日。
陶晞怔怔看着阳光，又看向太和剑，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剑里有人。”
顿了顿，他说道：“老爷爷……清虚尊者，你难道还要待在剑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