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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低垂,四野唯有风在动。
陶晞把头垂得低低的,看着掌心的种子不说话。
一个人在春天埋下好种子,秋天会收获好果实,同样,当他在春天种下坏坏种子,秋天就会得到坏果子。
可即使料到结局,即使有所准备,也没人能真的对要死的人说恭喜。
“小陶,不要难过。”清虚看着他,淡然道:
“老夫今日很是开心,既交付神兵传承,又卸下心中枷锁,日后也不用面对世人对我那孽徒的批判评说,与其说是死,不如说是逍遥远去。”
青天白日下,清虚神魂渐渐变淡,真元从天灵处溢散,团成颗颗光球,飘向临棠的各间屋舍。
“老爷爷!”
陶晞惊叫道,想要伸手触碰清虚,却被楚惊寒拦住。
“他在散功。”
楚惊寒墨握住陶晞的手腕,慢慢解释道:“小镇封闭多年,亡魂徘徊游荡太久,早已不能去找黄泉入口,清虚将修为化作一盏盏魂灯,为他们引渡,助百姓转生。”
顿了顿,男人握住陶晞肩膀,有些不忍心地说道:“兰悦虽有意识,但也属怨灵亡魂,她……也是要走的。”
陶晞猛地站起身:“我,我要去见她!”
“好,别急。”楚惊寒道,他拍掉陶晞身上沾的泥土:“我来找你时,途径半山腰,看到受了重伤的兰悦和赵小满,已将人用飞舟载回悦来客栈,你直接去客栈找他们,我在这里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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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那剑,地动山摇,已将陶晞灵元耗尽,无法御剑,只能飞快地奔跑。
跑过蜿蜒山阶,浮空吊桥,踩过一条条石板路,终于赶到小镇的主街。
街上“行人”很多,陶晞见到很多认识的面孔。
门前种两颗梅子树的酿酒师傅。
手很巧,会串菩提手链的姑娘。
家里有一整片果园的大哥。
还有来这里第一天遇到的,拿着针线的老奶奶。
每人面前都有一团‘魂灯’,指引大家向前走,即便是被明宣捏碎成齑粉的魂魄也重新被拼凑,跟着人群前进。
陶晞小心翼翼绕开行人,来到悦来客栈时发现主人等候多时。
因为界壁破碎,天上的光和四野的风、都点点涌进客栈,温柔地包裹着这片空间。
兰悦坐在窗前梳妆。
蝉鬓插两只镶珠翡翠步摇,眉心一瓣朱砂花印,眉毛描了螺子黛,面颊敷粉,唇涂胭脂。
身着一件绛紫直踞交领法袍,宽大袖口绣着展臂飞翔的雀鸟。
赵小满开门把人迎进来,兰悦微笑地看过来:“小陶,我要离开了,赶快过来恭喜我。”
怎么人人都要离开?
怎么人人都要我说恭喜?
见陶晞抿着嘴,一声不吭,兰悦又笑着逗她:“我现在漂不漂亮,是不是全世界都最漂亮的女子?”
陶晞重重点头,终于开口道:“你教我的本领,我一个都不会忘,会把你的心血永远传承下去。”
“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小孩抹了把眼睛:“您是不是很想家啊,是不是想回家看看啊。”
兰悦柔柔荡开唇角:“小陶,你真的好聪明。”
陶晞急忙道:“我,我带你去!”
“来不及了,此间执念已了,我的残魂马上就会离开肉身。”兰悦道:“小陶,待我走后,请把我的骨灰带回竺沧,撒向星月湖。”
“星月湖在皇宫的后山,是我幼年和姐妹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湖底有会发光的珊瑚,夜幕时分,整片大湖好看极了,我们在岸边骑麋鹿,看看星星,吹着大祭司师父为我们磨的骨笛,唱着阿娘教的歌谣……”
兰悦轻启朱唇,哼起一段小调。
陶晞一怔,在记忆虚像中听兰悦唱过许多次的曲子,于是摸出纳袋的埙闭着眼睛轻轻吹。
赵小满则是开窗摘了片草叶,抵在唇上。
三人在离别的下午,奏响一段欢快的曲子。
曲声活泼悠扬,像是花间蝶蜂飞舞,也像林间小鹿奔跑,更像破冰的溪水环山流淌、自由的、奔放的、生机勃勃的。
一曲终了。
再度睁开眼睛时,眼前已没有那位风华万千的老板娘,只剩下浮灰一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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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一颗魂火飞小镇时,日头已不在正当空,清虚轻轻起身,朝镇外走去。
“前辈不等陶晞了吗?”
楚惊寒问道。
“再见一面也是徒增伤感。”
清虚幽幽叹息:“还是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去替小陶撑腰。”
太和易主,凌虚玄虚身死,明宣秘密败露,整个水虹泽必将账算在陶晞头顶,即便圣府会庇护学子,但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大家族手段暴烈如雷霆,阴狠如蛇蝎,须臾之间,便可抹杀掉一个人存在。
睚眦必报的掌门、觊觎宝剑的其余长老,凌虚玄虚的徒子徒孙,可能伤害陶晞的人真的太多太多。
楚惊寒眉头皱起,冷冷地想到:如果无法全部扼制,那就来一个杀一个。
清虚继续向前走着,虽不回头,却轻松看透楚惊寒心中所想,忽地笑开:“小子,放心,水虹泽的事情不用你来操心,老夫跟你保证,不论老夫生前死后,他们没人都敢伤害陶晞。”
楚惊寒一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薄唇微抿,拱手道:“前辈保重。”
“年轻人,你和小陶也要好好保重。”清虚道:“三十年前,我封剑前夕曾卜过一卦,西天星子移位,隐有连珠迹象,乃是不祥征兆,近百年,恐有大祸降世。”
言毕,清虚身影消失在田间小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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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挂起橘红色晚霞,临棠的街道已经空荡荡。
从小到老,从男到女,所有冤魂都已离开小镇,去往黄泉引渡。
陶晞倚在窗边美人靠上,半个身子匿在阴影里,半个身子泡着夕阳浮光,手捧瓷罐,安静发呆,直到听见楚惊寒的脚步声,才侧过身来。
四目相对,两人默契地不再提清虚。
楚惊寒把赵小满的眼珠取出来,物归原主。
陶晞问道:“董夫子呢?他还活着吗?”
楚惊寒道:“活着。”
陶晞诧异道:“他即活着,竟还肯将此物交给你。”
楚惊寒道:“董恒通将此物藏进丹田紫府,我起初向他索要,他态度执拗,坚决不敢交出,我原来打算开膛破肚取出,可他知道是清虚亲手杀死明宣后,道心彻底破碎,丹田碎裂,眼珠也就掉了出来。”
陶晞:“得知自己生命最重要的人,是被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杀,这是滋味简直生不如死。”
楚惊寒点头,两人截住话头,开始与赵小满商量复刻记忆的事情。
能够将明宣的罪行记录复刻无数份,传遍大陆与海域。传播到大街小巷的每一处,这件事赵小满几乎每天都在期待,今日得偿所愿,却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快感,他望着窗外不远处的海平面,又想起和赵谷雨一起打鱼的日子,心中只余无限思念。
陶晞看着他,问他日后如何打算,他计划着,如果小满没有打算,就推荐小满去北地群岛,去寻他师父老蜻蜓.........
从乌渊到学府再到临棠,赵小满受的伤太多太多,但他拒绝给他的任何灵丹妙药,也拒绝楚惊寒为他运功疗伤的提议。
“我啊,活够了。”
赵小满靠向椅背,挑眉看着陶晞,恍惚中又回到十四五岁,跟朋友们耍宝逗乐做老大的时候。
他扯开嘴角,半开玩笑:“王大毛脑子笨,李二狗嘴巴欠,谷雨……谷雨胆子小,在阴曹地府,我怕他们被人欺负,得找点去找他们。”
而在人生最后时光里,他自然要留在临棠,晒这样的太阳,吹这里风,看这里的景色,吐纳这里的气息,悼念这里的每一个人,怀念这里的每一件事,安静地等待生命的流逝,安静思念生命最重要的人。
夜幕悄然降临,楚惊寒在小镇中心的半空布下传送阵,临棠和中州圣府相隔几十万里,他没有携带大量灵石,只能输送自身真元做燃料。
路程越远,真元消耗数量越多。
陶晞皱眉:“大哥哥,别着急,不要弄了,我们乘飞舟吧。”
“不可。”
楚惊寒斩钉截铁,“你体内真元已流失殆尽,需要尽快补充,圣府灵气浓郁,我们早一时到,你便早一时安全。”
陶晞眨了眨眼,没再说话,乖乖走进传送阵了。
真元蓄满,大阵启动,耀眼蓝光闪烁,两人在离开前最后看了眼临棠。
因为天黑着,小镇也像是睡着了,房子街道黑压压一片,几片乌云漂浮着,好像要落雨。
但没关系,天总会亮,雨夜总会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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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桂楼。
两只玄枭披着夜色从大西南,飞到中州,最后落于一座高耸楼宇。
开门的掌事女使走上前,发现两只玄枭嘴巴里面各自叼着一段布绸。
那绸精致昂贵,一看就是水虹泽本家。
女使打开绸缎,眼睛忽地睁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嘴里喃喃着:“不好了,不好了。”
半晌后,整座楼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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